他站在憲兵司令部的門口,點燃一支香煙,看着小汽車在十字路口右拐不見了,他面上的笑容也收斂,又抽了幾口香煙,将煙卷扔在地上,擡起馬靴碾滅煙蒂。
幾分鍾後。
憲兵司令部情治課辦公室。
“你的意思是,他表現的很淡定?”一名身穿官佐軍裝的男子問道。
“不能說淡定。”矢野藤思索說道,“程千帆一開始是非常驚訝的,然後他對‘煙鬥’似乎是很感興趣,并沒有什麽害怕或者是厭惡的情緒。”
停頓一下,矢野藤說道,“說實話,屬下都不禁覺得這不是一個中國人該有的反應。”
少佐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麽,擺了擺手,示意矢野藤可以出去了。
“長官。”矢野藤走到門口,還是停下腳步,問了一句,“笃人少爺那邊……”
“笃人那邊你不必擔心。”少佐搖搖頭,“如果有什麽,你就直說是我的命令。”
“哈依。”
待矢野藤離開後,少佐拿起電話話筒,搖了搖,要通了一個電話。
“是我,藤原鳴人。”少佐說道,“傳我的命令,上野青銀兩日後去下關檢查站執勤。”
……
豪仔兩隻手握緊方向盤,熟練的大方向轉彎,他瞥了一眼後視鏡,組長面色陰沉,一言不發。
“帆哥。”豪仔說道,“我剛才碰到一件事。”
“什麽事?”程千帆擡眼問道。
“就是車子停在憲兵司令部對面馬路邊等你的時候,一個穿着日本和服的男人從院子裏出來,他和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在牆角嘀嘀咕咕的。”豪仔說道。
“發現什麽了?”程千帆立刻問道。
他知道定然是豪仔發現了一些不尋常的情況。
“小狄偷摸摸湊過去偷聽了兩嘴。”豪仔說道,“好像是買屍體。”
“買屍體?”程千帆表情一肅。
“是。”豪仔點點頭,“聽着像是。”
程千帆的表情有些陰郁。
他已然能夠猜到是什麽情況了,那個鴨舌帽男子十之八九是中人,有人委托中人從憲兵司令部買被殺害的親人的屍體,當然,也可能是同志或者是袍澤委托中人所爲。
他沉默了好一會才說道,“找人打聽一下那個穿和服的家夥的身份。”
他無意于去關注那個中人,那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不過,卻是可以打探一下這個和服男子的身份。
願意做這種‘買賣’的日本人,他是有些興趣了解一二的。
“是。”
“打探一下一個叫上野……”說着,程千帆停住了,他的眉頭皺起。
“帆哥,打探誰?”豪仔問道。
“不必了。”程千帆緩緩搖頭。
他覺得不對勁。
此前在憲兵司令部,他被憤怒和悲傷的情緒所主導,并未察覺到異常,不過,現在他敏銳的捕捉到了一絲不對勁。
據矢野藤本人所講,遠在上海的川田笃人令他好生招待他。
矢野藤是不知道程千帆的真正身份‘宮崎健太郎’的,也就是說,在矢野藤這裏,程千帆的身份是‘笃人少爺的中國朋友’。
在這種情況下,矢野藤邀請程千帆欣賞憲兵司令部的戰利品,這個招待是否欠妥?尤其是那個駭人聽聞的煙鬥,更可以說是不合适的。
這不太對勁。
盡管從内心來說,程千帆對上野青銀恨之入骨,恨不得将此人挫骨揚灰,但是,出于一名出色的特工的直覺和那刻入骨子裏的謹慎,他又不得不暫時壓制住内心的這種痛恨情緒,強迫自己冷靜。
任何的不對勁的直覺,都必須重視,不得擅動!
……
“你确定?”江口英也大喜,看着袁子仁。
此人是我孫子慎太找來的原軍統南京區行動隊小頭目,他拿出了那張照片讓袁子仁辨認。
“回太君的話,确定。”袁子仁點點頭,他指着照片上後排左起第五人說道,“雖然照片有些模糊,不過,從臉型上看,這個人應該就是馬國忠。”
“馬國忠。”江口英也看向一旁的我孫子慎太。
“馬國忠,軍統南京站行動隊隊長。”我孫子慎太說道,“前些天在民生橋對汪填海的刺殺行動,就是馬國忠帶隊幹的。”
“這個人死了?”江口英也問道。
“沒有。”我孫子慎太搖搖頭說道,“當時馬國忠跳河逃走了,不過,這個人中槍了,現在是死是活還不知道。”
“我要馬國忠的相關情報。”江口英也表情鄭重說道,說着,他看向袁子仁。
“報告太君。”袁子仁趕緊說道,“袁某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
回到老虎橋,程千帆躺在爲他準備的單人宿舍的床上休息。
擡頭看着那潔白的天花闆,他的目光有些渙散。
這看似在無聊走神,他的内心卻是被莫大的痛苦所萦繞。
這是一種看不見,摸不着,卻又是無比頑固、無比強烈的情緒,這種痛苦的情緒折磨着他。
他閉上眼,就回想到了自己指着那罪惡的‘煙鬥’和矢野藤言笑的樣子,他痛恨那樣的自己。
屋外傳來了一陣喧嚣聲。
……
上海,壽康醫院。
蘇晨德步履匆匆,他的眼眸中是緊張中帶着一絲喜悅之色。
“路人甲什麽時候醒的?”他問身旁的手下。
手下是一個獨眼龍,左眼扣着一個黑色的眼罩,亦步亦趨跟着蘇晨德,說道,“半小時前醒的,屬下即刻便給長官打電話了。”
蘇晨德停下腳步,看向獨眼龍。
“長官放心,屬下小心着呢。”獨眼龍說道,“屬下按照您的吩咐,路人甲就是一個平常的病人,外人根本想不到這個昏迷的家夥竟然是軍統人犯。”
“你做事,我向來是放心的。”蘇晨德滿意的點點頭。
這便是他的策略,此前自殺的那個路人乙還活着的時候,他安排人對病房嚴密監視,格外重視,而對于這個路人甲,他則采取的截然不同的策略,此外,路人甲的病房很普通,還安排了一個婦人假扮路人甲的婆娘來照顧,在外人看來這就是一個普通的病人。
而獨眼龍正好眼疾複發,便安排在同病房住院,既是病友,又行監視之實。
最重要的是,獨眼龍是蘇晨德手中的暗子,即便是在七十六号内部也極少有人知道獨眼龍,這麽一個眼睛受傷的家夥在七十六号的特務眼裏,也隻是一個普通的病人罷了。
到了病房的門口。
此時的病房已然處于嚴密監視中。
“報告蘇長官,一切正常。”門口的特工彙報說道。
蘇晨德微微颔首,進入病房裏便聞到了一股濃郁的消毒水的味道。
假扮路人甲的妻子的婦人看到他進來,也趕緊起身,“蘇長官。”
“你男人怎麽樣了?”蘇晨德微笑問道。
聽得蘇晨德打趣,女人一點也不扭捏,指着病床上的路人甲說道,“好着呢。”
路人甲看了一眼蘇晨德,眼中是警惕和厭惡之色。
甚至不以爲意,還同路人甲點頭緻意,“醒了就好。”
“不枉我這些天把屎把尿的。”婦人說道。
聞聽此言,路人甲愣了下,瞥了婦人一眼,婦人毫不客氣的回視,路人甲的臉孔刷的一下子紅了。
蘇晨德将這一切看在眼中,心中不禁得意。
安排這名身材豐滿、模樣不錯的少婦來照顧路人甲,絕非是他随随便便,實則是特意爲之的。
當時在盛叔玉逃離之槍戰現場發現了路人甲和路人乙受傷未死,他仔細揣摩過兩人。
對于這個路人甲,這是一張青澀的面孔,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書卷氣。
然後,蘇晨德便找來了這婦人來照顧路人甲。
……
“你還真把他當作是你男人了?”蘇晨德打趣婦人說道。
“那可不。”婦人瞥了路人甲一眼,看到路人甲不敢與自己對視,便笑了說道,“除了婆娘照顧自家男人,哪還有女人能這麽做?”
說着,婦人看向蘇晨德,目光中帶着一絲希冀,“蘇長官,他還年輕,你給個機會……”
“我倒是願意給機會。”蘇晨德搖搖頭,看向路人甲,說道,“不過,我看他這樣子,倒是不像是願意把握機會。”
說着,他走到病床邊,審視的目光打量着病床上的路人甲,“我方才說的你也聽到了,你婆娘都在爲你求情了,希望你能把握住這個生的機會。”
“做夢去吧。”路人甲冷冷說道,“我輩自當殺身成仁,報效黨國,不枉生作華夏人,豈能與乃輩漢奸魍魉爲伍!”
“出口成章,看來是個有文化的人呢。”蘇晨德并不生氣,反而打量着路人甲,說道。
說着,他看向婦人,“你男人不領情。”
“我不是她男人。”路人甲憤怒說道,說着,他瞥了女人一眼,語氣聲調也降低了一絲,“她不是我老婆。”
“倒也是,你這種人,提着腦袋做這樣的愚蠢事情,能讨到這樣出挑的婆娘才怪。”蘇晨德非但沒有反駁,反而順着路人甲的話說道,這令路人甲不禁看過來,先是有些驚訝,然後是怒氣更盛。
“蘇長官,那邊爐子上熬了皮蛋廋肉粥,我去給他盛粥去。”婦人看了路人甲一眼,目光中帶着關切,關切中似還有一絲懇求,說着轉身出門,并且帶上了病房的門。
……
“美人計對我是沒用的。”路人甲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目光收回,再看向蘇晨德,冷冷說道。
“美人計?”蘇晨德露出驚愕之色,然後,他哈哈笑了,“你這毛都沒有長齊的小子,對你使用美人計?”
說着,他搖搖頭,“你這種年輕小子,喜歡的是豆蔻少女,是女同學,即便是美人計,我也會找女同學,哪有找老嫂子的。”
說着,蘇晨德自己也是搖頭笑了。
路人甲沒有笑,他看着蘇晨德,目光不善中帶着一絲猶疑之色。
“别瞎琢磨了。”蘇晨德冷哼一聲,“這女人會照顧人,手腳勤快,這是全達的請求,說是要找一個這樣的人來照顧你,他比較放心。”
說話間,他的目光鎖定路人甲。
如他所料想那般,聽到‘全達’這個名字,路人甲的臉色變了,然後又聽清楚了蘇晨德說的這番話,路人甲的表情大變。
“什麽全達?”路人甲問道。
拙劣。
蘇晨德爲路人甲的演技打了評價,這個年輕人顯然沒有太多的應付此種情況的經驗,盡管盡量裝作不解之色,卻是依然流于表面。
“自作聰明。”蘇晨德毫不客氣說道,“好了,别做戲了,你明白我那話裏的意思。”
他看着路人甲,“如果不是全達再三求情,有了他開口,我們還會耗費這麽多藥品錢财救活你?”
停頓一下,蘇晨德搖搖頭,緩緩說道,“有了全達,我們哪裏還用得着你的招供?”
“我不信。”路人甲情緒激動,他憤怒的看着蘇晨德,“我二哥不會投降的,我二哥不是那樣的人!我不信!”
“全達是你二哥?”蘇晨德露出驚訝之色,然後他緩緩點頭,“這就難怪了。”
聽得蘇晨德這般說,路人甲忽而沉默了。
他叫全林。
全達不是他二哥,是他二叔,他父親是家中長子,長兄如父,是父親一手将二叔全達拉扯大的。
父親臨終前将他托付給二叔全達照顧。
他故意說全達是二哥,乃是試探。
如果面前這個漢奸順着他說的話說全達是他二哥,那麽便足可以證明此人是在說謊了。
但是,現在看此人的反應,全林沉默了。
盡管不願意相信,但是,現在的事實就是,二叔全達,那個他認爲必然是鐵骨铮铮,絕對不會背叛黨國,絕對不會當漢奸的人,竟然很可能投降當了漢奸。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二叔就是他最崇拜和敬佩的人,是他的榜樣,現在,全達的投誠,令全林整個人的大腦處于混沌狀态。
蘇晨德并未在這個時候問話,盡管從經驗來看,此時此刻若是順勢問話話,多半會有好結果。
但是,他并不着急。
在他眼中,得益于他此前的種種準備,這個路人甲的表現就是一個雛兒,一個手拿把攥的雛兒,他要的不是‘多半’這個概率,而是完完全全的拿捏。
終于,路人甲似是恢複了些清醒,他看向蘇晨德,“我二叔呢?”
“二叔?”蘇晨德笑了,“不是二哥嗎?”
蘇晨德指了指路人甲,似是不滿其狡猾行爲。
路人甲不說話,就那麽的看着蘇晨德。
“去亂葬崗了。”蘇晨德淡淡說道,“蘇某人我開恩,允許他下葬鄒之榮和劉育初的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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