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哥說了,有事不明白的,可以向嫂子請教。”李浩說道。
“外面的事情,我不懂,你帆哥平素也不與我說那些。”白若蘭皺眉說道。
她看了浩子一眼,“不過,事涉千帆的安全,且他這麽說了,你便說一說,我且聽聽,且說說,說的不對的,你權當耳邊風。”
說着,白若蘭歎了口氣,“婦道人家,見識短淺。”
嫂子的見識可是一點也不淺。
浩子在心中說道,隻是方才這一段話,可謂是‘進可攻退可守’。
“嫂子應也知道,帆哥的生意做得愈發大了,做生意就是這樣,我家賺得多了,别家便賺的少了。”李浩說道,“更不必說帆哥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不知道有多少人暗中嫉恨。”
浩子斟酌用詞,“帆哥常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所以,這次是暗箭來了?”白若蘭颦眉,問道。
“說不好。”李浩搖搖頭,“大夥兒商議了,認爲帆哥去天津公幹之事太過突兀了……”
他皺眉,似乎是猶豫不決,最終還是說道,“甚至有人認爲帆哥可能并非是去天津公幹,而是去了别處。”
“這是什麽意思?”白若蘭驚訝問道,“巡捕房的公函還能有錯,再者說了,即便是另有安排不去天津,他也可以與你說啊。”
“嫂子有所不知。”李浩說道,“帆哥最重紀律,他經常教導我們,機密之事要守口。”
他撓了撓頭,補充說道,“我擔心别是有對家故意以秘密任務诓騙,明面是去天津,實際上是另有安排,這樣的話,帆哥最是注重紀律、命令,弄不好就上當了。”
他從煙盒裏取出一支香煙,然後在嫂子的目光逼視下,讪讪收起,這才繼續說道,“法租界是帆哥的地盤,那些人在法租界無法對帆哥下手,天津那邊也是法租界,帆哥在那邊也有朋友,我估摸着他們即便是調虎離山,也不會選擇天津這麽個地方。”
帆哥大概率不是去天津,這是他以及豪仔、桃子三個人的共同分析結論。
尤其是桃子,他認爲以日本人的慣用伎倆,定然是明着說要去天津公幹,實際上是暗度陳倉,另有機密安排。
“浩子你說的這些事情,我本就不太懂,現在更加糊塗了。”白若蘭苦笑一聲,漂亮的面容中還有對于丈夫的擔心。
她面色憂愁,“真的有危險?”
“也許隻是我們這邊過度緊張了。”李浩說道,“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這樣,你把今天與千帆說了什麽,千帆做了哪些都說給我聽聽。”白若蘭面色一正,“我試試看能不能幫到你們。”
“好。”李浩大喜。
他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終于進入正題了。
……
“小芝麻才不大點,他哪裏能吃麻花。”白若蘭搖搖頭,“這人啊,沒有誠意,空口白話。”
“帆哥這話的意思,是不是帶麻花給小寶吃?”李浩問道。
小寶正是貪嘴的時候。
“小寶說了不吃麻花。”白若蘭搖搖頭。
前段時間,小寶吃麻花,麻花裏有石子,把她的一顆牙硌掉了,小囡囡就咬牙切齒說,以後都不吃麻花了,誰給她買麻花,就是要害她。
雖然是小孩子戲言,但是,在此種特殊情況下,卻反而可有别樣解讀:
千帆會害小寶嗎?
當然不會!
所以,他不會買麻花給小寶的。
既然不會買麻花,那麽爲何說從天津帶麻花回來?
所以——
“這麽說,帆哥确實不是去天津。”李浩喃喃說道。
白若蘭似是在思考什麽,沒有說話。
浩子明白,這是在默認這個結論。
“你方才說,他帶了一罐茶葉。”白若蘭問道,“是哪一罐?”
“就是那個柚紅色罐子的。”李浩想了想說道,“我記得好像是碧螺春。”
“他是一上來就選了碧螺春嗎?”白若蘭又問。
“不是。”李浩仔細回憶。
帆哥時常交代他,有時候一些細節上的事情,也許是一個普通的動作,都可能在特殊時刻有特殊的信号。
故而,當認出來帆哥身邊有菊部寬夫跟随之後,李浩立刻意識到帆哥無法與他正常溝通,所以,他便特别留意帆哥說的話,做的事。
“帆哥一開始拿起書櫃第三排左起第一罐茶葉,他看了一眼又放下了,又拿起左邊第三罐茶葉,也放下了,最後選了那罐明前碧螺春。”
白若蘭的腦海中仿若看電影一般,立刻呈現出丈夫辦公室書櫃的情景:
書櫃第三排都是茶葉,左起第一罐是六安瓜片,左起第三罐是蘭花茶。
她微微颦眉,這兩罐茶葉蘊含了什麽不可言之話?
白若蘭首先排除了丈夫拿的那罐明前碧螺春,她了解程千帆,自己丈夫不會采取那種淺顯且容易被人注意到的方式傳話的。
這也正是丈夫爲何特别提醒浩子來找她‘請教’,因爲愈是複雜的暗語,便是隻有最懂他的她才能讀懂。
“茶葉與書籍是你帆哥旅途最愛。”白若蘭說道,“你方才說千帆還帶了兩本書……”
“我記得,一本書是紅樓夢。”李浩立刻說道。
“還有一本呢?”白若蘭思忖問道。
“還有一本,書名我認不全。”李浩皺眉說道,神态中除了慚愧,還有一絲懊惱,帆哥早就一直督促他識字,但是,不曉得爲何,他也很努力了,就是進步不大,反而是那些洋字碼和數字他幾乎是一遍就能記住。
“書的封面是什麽樣的?”白若蘭問道。
丈夫辦公桌書架上的書,她幾乎是了如指掌。
當然,最重要的是,程千帆若果真是通過她來解讀暗語,必然不會選擇新添的書籍。
“封面。”李浩眼中一亮,封面圖畫他記得,“是一個人,手中攥着辮子。”
‘是《腌談民初》’,白若蘭立刻知道書名了。
這本書是她在一個書店偶然看到,覺得丈夫會喜歡,便買了送給程千帆的。
當時兩人還未結婚,确切的說,千帆還未‘突然在某個時間段假裝陌生’。
此書的作者名不見經傳,卻是對民國初期的一些不爲人知的‘野史’頗爲熟稔,其文指點江山,書生意氣。
丈夫爲何會選擇拿這本書?
白若蘭覺得自己抓住了關鍵點。
蓋因爲對于這本書,丈夫頗爲喜愛,已經看了兩遍,白若蘭當時也隻是粗略翻看此書,得知丈夫對此書如此偏愛,便請程千帆帶回家與她。
程千帆是不會忘了這件事的。
而現在,丈夫不僅僅沒有将這本書托浩子帶回,反而帶在了路上。
那麽,這說明解開謎題的鑰匙,極可能便在這本《腌談民初》墨香之内。
……
忽而,白若蘭想起,程千帆有一次與她飲茶談書,提及這本書。
丈夫頗有興緻的與她說了書中提及的一段典故:
南京是民國初年宣布獨立次數最多之地,可謂是‘革命元勳之城’,此奠定了國民政府最終定都南京之基。
對于此間一人,程千帆更是贊不絕口:
是爲一名報館主筆——何一雁!
二次革命失敗,南京城中著名之革命黨人,紛紛逃走去日本繼續革命。
大佬都走了,剩下的人也就取消獨立,準備向北洋軍投降結束戰鬥了。
結果當時的《民權報》的報社裏面,殺出來一條好漢:報紙主筆何一雁!
此人手持雙槍,腰懸炸彈,率領百餘名會黨徑直殺入了都督府,宣布南京城二次獨立。
城内駐軍第八師的師長陳之骥趕來将何一雁等人全部逮捕,再次取消獨立。
這位陳之骥師長也是傳奇,他的嶽父,就是彼時城外的北洋軍主帥馮華甫。(按輩分排,著名人民藝術家馮明光先生得叫陳師長的老婆爲老姑奶奶。)
陳師長曾東渡日本求學,與革命黨交情莫逆,甚至被當做骨幹精英。
二次革命時候,他大義滅老丈人,跟随老朋友黃克強一起起義。
現在,二次革命失敗,其他革命黨紛紛出逃,他不得不出來主持大局,宣布南京取消獨立,并且同北洋方面交涉,争取北洋軍不進城,即便是進城了,也要承諾不可濫殺無辜。
故而,他正忙着出面與北洋軍交涉,抓完何一雁,他就出城談判去了。
陳之骥前腳出城,城内的第一師就殺入了第八師,又把何一雁給救出來了。
何一雁馬上再入都督府,宣布南京第三次獨立!
何一雁是湖南人氏,從少年時代開始投入了革命黨這個非常有挑戰性的職業。
因爲鬧革命被學校開除後,何一雁在武昌從事文學工作,鼓動大家都來鬧革命。
這麽做的結果,自然就是被捕入獄。
武昌起義成功後何一雁被營救出獄,加入武昌革命軍政府。
民國建立,湖北軍人和黎大總統鬥得不可開交。
何一雁等革命黨人在武昌組織了針對黎大總統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推翻革命盜竊者黎某人的起義,結果全被黎大總統給鎮壓了。
何一雁感覺在武昌繼續待下去有生命危險,就跑到南京,做了《民權報》的主筆。
宋教仁遇刺,就是他最先報道出去的。
革命黨二次革命,沒人帶他玩兒。
誰也沒想到二次革命失敗,革命黨其他人都紛紛逃離,萬馬齊喑之時,何一雁卻挺身而上,一怒拔劍了。
彼時,程千帆對于何一雁極爲推崇。
稱其爲書生意氣,下馬文可作匕發聩,上馬雙槍可撕天之大英雄!
程千帆‘重新與她慢慢熟悉’之後,白若蘭再次向丈夫推薦了這本書。
丈夫再度閱讀後,同樣表達了對于何一雁的推崇。
不過,此時的推崇言語則是‘此人有俠氣’。
可以這麽說,何一雁其人以及南京三次獨立之典故,是程千帆之于《腌談民初》這本書談論最多之存在。
那麽說,丈夫特别帶了這本‘不該帶走’的書,實際上是在暗示——
南京?
想及此處,白若蘭心中一動。
她想起來方才浩子所說的,程千帆在最終帶了那罐柚紅罐明前碧螺春茶葉之前,所拿起來看了一眼的茶葉罐子。
确切的說是第二個拿起的那個左起第三個茶葉罐子,那是蘭花茶。
蘭花。
蘭花是南京的市花!
民國二十六年九月的時候,南京特别市政府第十五次市政會議決定,‘定蘭花爲本市市花’。
此寓意爲,首都‘如蘭之清而愈香,卓然爲群市之冠之意也’。
正所謂,念頭通達後,一通百通。
白若蘭立刻又注意到,《紅樓夢》竟然也有暗語在内。
《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先生幼時居所在江甯織造。
江甯織造在南京。
如果說一個物品所蘊含的暗語指向可能存在不确定性的話,那麽,三件東西都指向了——
南京。
不對,不是三件物品。
實際上是四件物品。
程千帆第一個拿起又放下的那罐茶葉,暨書櫃第三排左起第一罐茶葉——六安瓜片。
六安,lu通六。
南京是六朝古都!
丈夫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即便是觸碰的每一個物品都絕非偶然,都是有特殊蘊意的。
或者說,這些是隻有她這個妻子才懂的!
如此,白若蘭可以确定,丈夫就是在暗示與她:
麻花,暗示不是去天津。
此三件物品,一環套一環,最終形成閉環——他此行要去的是南京!
“浩子。”白若蘭打了個哈欠,“嫂子見識淺薄,沒瞧出來你帆哥這些言語什麽的有特别所指。”
她看着李浩,“恐怕嫂子幫不了你了。”
“嫂子,要不你再仔細想一想。”李浩大爲焦急,他是非常相信,亦或是極度崇拜帆哥的,帆哥說一切有嫂子做主,那麽,必然是說嫂子懂他的意思。
是了,要說誰最懂帆哥,自然非嫂子莫屬。
現在,浩子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嫂子身上了。
“嫂子再想想。”白若蘭面色帶有愁苦之色,“你說的那般危險,我豈能不擔心,隻希望是你們多想了。”
她起身離開,邊走邊搖搖頭,忽而說道,“你帆哥若是真的有心,就不該說什麽買麻花騙小芝麻,小孩子最喜歡雨花石這些小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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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