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拉斯托路,法租界巡捕房警察醫院。
深夜。
“敬禮!”
醫院的崗哨看到車牌号,連忙立正敬禮。
車窗落下,李浩扔了一包煙給崗哨,後者滿臉笑容接住。
車子駛入院内。
車身兩側邊踏的保镖跳下,警覺的觀察着四周的情況。
“浩子,你陪我過去。”程千帆面色陰沉,在車内說道。
李浩點點頭,他叮囑幾名保镖看護好車輛,自己下了車,撐起一把黑色的雨傘。
又落雨了,不大,綿延的雨絲。
停屍房。
程千帆戴着口罩,看着停屍床上的屍體。
一具已經看不清面孔、甚至可以說有些殘缺的屍體盡管經過簡單的清洗和處理,依然散發着惡臭。
這是被從化糞池打撈上來的呂虎的屍體。
另外一具屍體則幹淨很多。
……
忽而,這具屍體張開了眼睛。
程千帆冰冷的目光看向‘屍體’。
‘屍體’皺眉,似乎很不滿程千帆這種眼神,然後,‘屍體’歎了口氣。
“等我傷好了,你打我一頓出出氣。”盛叔玉說道。
驕傲如他,此時也是自知理虧。
他知道程千帆爲何對自己這般态度:
爲了營救他,特情組死傷不小。
“六個人,六條人命,其中還包括我的一名行動副組長。”程千帆冷笑一聲,“打你一頓,我恨不得捅你兩刀。”
“是我欠弟兄們的。”盛叔玉沉着臉說道,“将來我殺六個漢奸鬼子祭奠兄弟們。”
程千帆看了盛叔玉的‘屍體’一眼,“爲了幫你報仇,我派人除掉了陸飛。”
“陸飛?”盛叔玉皺眉,“我知道他,上海站的人,這家夥當了漢奸,那晚圍捕我的人就有陸飛。”
“看來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暴露的啊。”程千帆冷笑說道。
盛叔玉生氣了,他受不了程千帆的冷嘲熱諷,“我承認,爲了救我,連累了兄弟們,但是,盛某人可以拍着胸膛說,老子很謹慎,沒有出什麽纰漏。”
“那不還是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暴露的?”程千帆又挖苦了一句。
“程千帆——”
“郭荩宇!”程千帆一句話令盛叔玉閉嘴了,“郭荩宇被抓這件事你知道的。”
“郭荩宇叛變了?”盛叔玉沉默,然後問道。
“郭荩宇沒叛變,他受盡酷刑未開口。”程千帆搖搖頭,“是瞿不換,他交代了他和郭荩宇是陳功書的特使,來上海見你盛長官的。”
“你上次不是說郭荩宇被抓是因爲汪僞綁人當僞六大代表?”盛叔玉皺眉問。
“帽子。”程千帆看着盛叔玉,“你們從禮查飯店撤離的時候引起了陸飛的懷疑,你遺留在房間的那頂涼帽更增加了陸飛的疑心。”
他沉着臉,繼續說道,“郭荩宇也戴了涼帽,陸飛判斷你們是在禮查飯店接頭,然後審訊了郭荩宇,郭荩宇挺住了,瞿不換沒挺住。”
“涼帽……”盛叔玉喃喃出聲,然後是沉默。
他的眼中滿是悔恨之意,那頂涼帽——
“當時事态緊急,帽子是必然不能被郭荩宇看到的。”他搖搖頭,“也許不丢在床底,正常放在桌子上……”
“沒用。”程千帆搖頭,“帽子本身就是疑點。”
他走過去看着呂虎的屍體,口中說道,“對于一個匆忙撤離的人來說,帽子更應該戴着。”
盛叔玉略一思索,頹然的點點頭。
他明白程千帆的意思。
帽子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遮掩面目,故而,匆忙撤離的人更應該戴着涼帽離開的。
如此,隻要帽子遺留在房間裏,這本身就容易引起懷疑。
這是無解的。
……
“瞿不換怎麽會知道我在貝當區的落腳點?”盛叔玉疑惑不解。
“許志新引他們去的。”程千帆說道。
“不可能,許志新絕不可能當漢奸。”盛叔玉情緒激動,連連咳嗽,“他冒死開槍向我示警,他殉國了!”
“許志新确實不是漢奸,他是好漢子。”程千帆歎口氣,“他喜歡抽雲霄煙廠的香煙,曾經在禮查飯店打聽有沒有張合成香煙賣,從飯店知道上海有賣華美香煙。”
盛叔玉雙手掩面,内心痛苦不已。
他沒想到己方最終暴露的原因竟然隻是因爲許志新的煙瘾。
“許志新被日本人抓過,受盡酷刑都挺過來了,隻是害了病,隻有抽雲霄煙卷才會不犯困。”盛叔玉語氣悲傷且痛苦,“他是非常好的電報員。”
程千帆似完全沒有被盛叔玉的悲傷情緒所感染,他冷冷說道,“是陸飛發現了許志新的這個習慣的,我派人除掉了陸飛。”
停頓了一下,他咬着牙說道,“我的人将陸飛從七十六号诓騙回家,陸飛上當了,不過蘇晨德沒上當,他派人緊急支援……”
盛叔玉看向程千帆。
“我的人又折損了三個。”程千帆面色陰沉,“九個人!盛叔玉你記住了,九條人命!”
……
盛叔玉沉默着。
“給我一支煙。”他看向程千帆。
程千帆冷哼一聲,最終還是摸出煙盒,然後想了想,又将煙盒放回去,他掏出煙夾,從煙夾中抽出一支警察醫院的法醫習慣抽的那種牌子遞給盛叔玉。
“這次是我盛叔玉欠你肖勉,欠你上海特情組的!”盛叔玉點燃香煙,猛抽了好幾口,“盛某人以後拿命來還!”
“就怕你還不起。”程千帆冷冷說道。
“如果你來就是爲了刺激我,罵我的,那你可以走了。”盛叔玉鐵青着臉說道,對于他這麽驕傲的人來說,他盛某人絕不空口白話,方才那番話字字真心,字字泣血。
“上海發生這麽大的事情,我不能再拖了,必須立刻向重慶彙報。”程千帆被盛叔玉勾起了煙瘾,他沒有抽煙,而是把玩着手中的煙夾。
他嫌棄的看了盛叔玉一眼,“老子吃了這麽大的虧,若不是看在主任的面子上,我才懶得幫你遮掩。”
在那晚營救盛叔玉撤離的時候,盛叔玉在受傷昏迷前特别叮囑他,切不可向重慶去電,一切等與他商量再說。
“不是我。”盛叔玉苦笑一聲,“是陳功書。”
說着,他又露出疑惑之色,問出了自己一直想不通的問題,“你怎麽知道七十六号要抓我的?”
回應他的是程千帆那嘲諷的笑。
……
滴滴滴。
程府。
書房。
‘火苗’同志向‘農夫’同志發送密電,彙報了自己目前所掌握之有關歐羅巴德波戰事最新情況,以及他從今村兵太郎那裏所收獲之日本高級外交官對于歐羅巴戰事的分析。
在電報中,程千帆彙報了一個非常重要之情報。
‘宮崎健太郎’在今村公館的時候,曾向今村老師問出心中疑問,倘若英法履行盟約對德國宣戰,大日本帝國該如何行事?
是履行和德國人的盟約,向英法宣戰?
還是暫且靜觀其變。
今村兵太郎的回答是:
帝國同德國人之間簽訂的是日德反紅色國際協定,主旨在于反對紅色主義,并非有約定宣戰協議的絕對軍事同盟。
盡管今村兵太郎并未直接回答日本是否會對英法宣戰,但是,從今村兵太郎言行舉止中,程千帆得出判斷:
日本并不想介入歐羅巴戰事。
“從金老師之言語觀察,日本對于歐羅巴可能之大規模戰事很可能秉持觀望或不介入之态度,另,日方較爲傾向于蘇俄會在某個時刻對波蘭動手。”
發報完畢,程千帆摘下耳機,他将電報底稿在火盆裏點燃,然後用一支煙卷将燃燒灰燼攪散開來。
略一思索,在心中打好腹稿。
程千帆在書桌上奮筆疾書。
他在寫去電軍統重慶總部的電報。
寫着寫着,程千帆皺眉,他将已經寫了幾行字的電報稿撕下,思索片刻後,重新寫過。
……
重慶。
羅家灣十九号。
軍統局副局長辦公室。
戴春風的目光盯着收音機,表情沉靜。
“局座,中央社的消息還不如我們的情報來得及時呢。”齊伍笑着說道。
局座很關注發生在歐羅巴的變局,一直在等中央社的最新新聞。
“我聽說中央社找到了英國人,從英國大使館那邊能獲悉最快情況。”戴春風說道。
“就怕英國人沒那麽好心幫忙,指不定怎麽推诿呢。”齊伍冷哼一聲。
戴春風面色沉下來,他點點頭。
對于英國人,他的印象更加惡劣,或者可以說,因爲英國人在香港扣押過他的原因,戴春風極不信任英國人。
就在此時,毛瞬敲門進來。
“局座,上海急電。”
齊伍在戴春風的示意下,這才上前接過電文,他驚訝的發現是三份密電。
“局座。”他朝着戴春風使了個眼色。
戴春風揮了揮手,示意毛瞬可以離開了。
“就在這裏譯電。”戴春風表情嚴肅說道。
他心中也是咯噔一下,上海那邊莫不是又發生什麽大事了?
“局座,這一份是肖勉和盛叔玉二人聯名來電。”齊伍說道。
他将電報遞給戴春風。
戴春風注意到齊伍的嚴肅的表情,他的心中一沉。
“叛徒該殺!!”
戴春風将電報紙拍在辦公桌桌面上,氣的大罵。
在這份肖勉和盛叔玉聯名來電中,彙報了四件事。
其一,特工總部私下綁掠無辜人士充當僞六大代表,軍統上海站人員郭荩宇、瞿不換因此被抓。
其二,瞿不換叛變,供出了盛叔玉。
其三,七十六号圍捕盛叔玉,幸而肖勉及時營救,成功救出盛叔玉,然而上海特情組方面在此行動中也是損失慘重,包括行動二組副組長劉育初在内的六人殉國。
其四,上海特情組别動隊回滬上,成功制裁漢奸陸飛,己方也遭遇七十六号圍捕,多人殉國。
戴春風罵完之後,不禁揉了揉眉心,他看着齊伍,“齊伍,如我記得不差的話,這是肖勉所部最大之重創吧。”
齊伍默然點了點頭。
戴春風的眉頭皺的更緊了,他本是令盛叔玉去上海與程千帆合作,謀鏟除王鉄沐、陳明初之大計,這八字還沒一撇,上海特情組卻已經遭遇不小之損失了。
“局座,還有一份電文。”齊伍沉着臉,将電文遞給戴春風,“是袁國安和盛叔玉聯名來電。”
袁國安是程千帆在青浦班當教官時候的化名,程千帆這個名字不方便出現在電文中,便會用袁國安這個化名。
實際上就是程千帆個人名義和盛叔玉聯名來電。
嗯?
戴春風眉毛一挑。
肖勉與盛叔玉聯名來電。
程千帆與盛叔玉聯名來電。
看似一樣,實則是大有不同的。
戴春風面帶疑惑之色,更有幾分凝重,從齊伍的手中接過電文。
“娘希匹!”
“愚蠢!”
“可惡至極!”
戴春風氣壞了,他氣的爆了‘領袖’粗口。
程千帆與盛叔玉的聯名來電,與前番電文相似,卻又有不同。
其最大區别在于:
盛叔玉彙報,郭荩宇乃是陳功書派往上海,言說有要事與其相商。
這是戴春風最憤怒的地方:
陳功書乃是上海站新任站長,人還沒到上海,就派人與盛叔玉聯絡,他要做什麽?
最重要的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陳功書和盛叔玉都絕對算得上是軍統之一方諸侯了,兩位地方大員瞞着他這位軍統大老闆,私下裏在上海鬼鬼祟祟來往,他們要做什麽?
“局座,從電報來看,陳功書隻是派了一個人出面而已,且盛叔玉并不知道陳功書找他何事。”齊伍說道。
“你不要爲盛叔玉說情。”戴春風冷哼一聲,“愚蠢!愚不可及!”
齊伍聞言,便知道戴春風對盛叔玉的怒氣減少不少。
他特意點出來這一點,乃是說明盛叔玉絕非有意和陳功書有什麽不可言之事,頂多算是做事欠考慮,沒有及時請示和彙報。
這句話是有用的,戴春風顯然也明白這一點。
齊伍在瞬間便做出了選擇,在陳功書和盛叔玉之間,他選擇了保護盛叔玉。
不僅僅因爲從長遠來看,陳功書對他的威脅更大,還因爲盛叔玉雖無大錯,卻有小錯,即便是此次無事,但是,這件事很難說會不會在戴春風的心中橫了一根小刺,在某個适當的時刻,隻要他願意,這根小刺也可以給盛叔玉帶來緻命的一擊。
此外,作爲戴春風最信任的大管家,他必須在戴春風當下之盛怒時刻說話表态:
他不能激化問題和矛盾,又不能毫無原則的幫他們求情,所以,選擇替犯下小錯的盛叔玉說情乃是最佳之選擇。
還有一點,他幫盛叔玉說情的話語中,特意點出了陳功書是派了一個人,而不是陳功書親至,這令戴春風怒氣稍斂,對這件事的痛恨程度降低,也變相等于保了陳功書一次。
等于是陳功書也欠了他齊伍一個人情。
“局座,還有一份電報。”齊伍說道,“是‘青鳥’發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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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