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界被日本人占領,汪先生自然不會選擇那裏開會。”鹿達人抽了口香煙,淡淡說道,“在公共租界,還有比丁李二位那裏更安全的地方嗎?”
“這倒是。”程千帆點點頭。
車行至半路。
轟隆一聲。
天空中一個炸雷,毫無征兆的,瓢潑大雨襲來。
“這鬼天氣。”程千帆在煙灰缸裏彈了彈煙灰,搖搖頭說道。
确實是去極司菲爾路的路線,他的心中徹底放松下來了。
他的身份不同。
且不說他有宮崎健太郎這個身份,就是法租界小程總這個身份,基本上就決定了,七十六号即便是對他産生某種懷疑,但是,要抓捕他的話,最大可能還是由日本方面,确切的說是特高課出手。
無他,‘小程總’和日本方面關系密切,别的不說,程千帆的玖玖商貿背後有包括上海特高課、日本駐上海總領事館乃至是憲兵司令部那邊等多方依仗,這一點雖然是秘密,但是,程千帆相信七十六号若是查他的話,是能夠打聽到這些情況的。
涉及到經濟、金錢,甚至可以想象到的玖玖商貿必然涉及走私,因爲隻有走私違禁品才是最賺錢的。
故而,七十六号是不敢對他擅自動手的,因爲‘小程總’身上牽扯太多陰私事情。
或者說,即便是七十六号查到了什麽,最聰明的做法是向日本方面彙報,由特高課來秘密逮捕他。
而倘若是特高課逮捕他,那就更簡單了,三本次郎一個電話,宮崎健太郎就會乖乖自投羅網。
故而,确認車輛行駛目的地是極司菲爾路的方向,程千帆心中最後那點擔憂,也終于是放下來了。
這說明,最起碼目前爲止,他沒有被懷疑,他是安全的。
……
“怎麽回事?”鹿達人皺眉問道。
程千帆也警覺看向前方,雨很大,通過車前擋風玻璃隐約可見前面設置了路障,而且——
“意大利人攔路設卡做什麽?”程千帆扭頭問鹿達人。
鹿達人也是皺眉,他一大早來的時候,道路還是暢通的。
就在此時,殿後車輛中下來一名特工,下車,冒雨跑過來敲開車窗彙報。
“鹿先生,程先生,正門關閉了,請從開納路繞過去,經後門進。”
“這些意大利兵是怎麽回事?”程千帆随口問道。
“這個,小的就不曉得了。”特工讪笑說道。
“走吧。”鹿達人敲了敲副駕駛座椅後背。
車輛掉頭,轉入了開納路,從另外一側到了極司菲爾路路口,然後繞到了七十六号的後門。
後門門口,有特工身披雨衣,分列道路兩側,嚴格檢查過來車輛。
還有一輛軍卡停在巷子裏,卡車沒有熄火,怠速的馬達發出悶悶的響聲。
在卡車車頂棚,赫然架着一挺歪把子機槍,一名特工從開了口的帆布頂棚露出腦袋,被雨水拍打的有些狼狽。
程千帆絲毫不懷疑帆布篷車鬥裏面正藏着荷槍實彈的特務,正在嚴陣以待。
此時,程千帆哪裏還不明白七十六号正門道路的那些意大利士兵是怎麽回事。
雖然不知道日本人是如何說服了意大利人的,那些意大利士兵在那裏設卡攔截,等于是直接保護了七十六号正門前的街道安全。
如此,特工總部安排所有‘來賓’都從後門進入,而後門的巷子較爲狹窄,更加方便防護。
别的不說,這輛軍卡停在巷子裏,幾乎就可以當做移動碉堡使用,任何沒有經過特務檢查、試圖強行來後門的人員、車輛,都會被那一挺歪把子機槍打成篩子。
……
“李副主任,程千帆來了。”
正在忙碌的李萃群收到了張魯的彙報。
“你代我招待一下。”李萃群說道,“算了,我去一下吧。”
他也是時至昨日才知道自己這個學弟竟然也是六大代表的。
同樣是六大代表,那些被哄騙來,乃至是強行抓來的代表,隻是充當‘代表’這個工具的人。
但是,對于其他有志于跟随汪先生和平救國路線的人來說,六大代表就是一個頗有價值的資曆了。
這種人指的就是程千帆這類人。
盡管程千帆從未公開表達過對汪先生和平救國政策的支持,但是,這位學弟和日本人走的那麽近,據他所調查到的情報,玖玖商貿背後就有特高課、憲兵司令部的人作爲靠山。
和日本人走的這麽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抱着汪先生的大腿還要來的更直接。
這位學弟啊,嘴上不說,行動上早就快了很多人一步了。
而且,還有一點令李萃群不得不重視程千帆。
且不說程千帆在法租界的權勢,不提其和日本人的親近關系,隻說程千帆的家世背景——
其祖父程顧之在光緒三十四年就加入同盟會了,便是重慶那位光頭當年回浙江老家見到程顧之都要稱呼一聲顧公。
程千帆父親程文藻、母親蘇稚芙皆是國黨黨員,北伐時候犧牲,是黨國烈士。
故而,程千帆是當之無愧的革命元勳之後,烈士遺孤。
汪先生現在要高舉和平救國大旗,再造國黨,另立中央,是最需要大義名分的,程千帆這種特殊的身份,注定了他會受到汪氏的重視。
“學長,隻是幾日不見,怎如此憔悴?”程千帆和李萃群握手,身子向前,湊到李萃群耳邊,壓低聲音說道,“嫂夫人馭夫有術,學長當心身子骨啊。”
“亂講。”李萃群佯怒,輕輕推了一下程千帆,繼而壓低聲音說道,“爲兄這兩日可是忙的團團轉,昨日……”
他看了看四周,“昨日汪先生夜宿于此,爲兄兢兢守護,可謂是徹夜未眠。”
汪填海知道重慶方面始終沒有放棄對其刺殺,爲了避免在極司菲爾路開會的消息走漏,進而導緻重慶方面在他來七十六号的路上刺殺,故而,在開會前一天晚上,汪填海帶着陳春圃和幾個保镖,從愚園路 1136弄汪公館搬入 76号。
他就住在李萃群的房間裏。
李萃群在昨晚也留宿七十六号,就在自己的房間樓下,以确保汪填海安全。
不過,别看李萃群刻意向程千帆表露其受到汪填海信重之意,實際上汪填海對他并不太放心。
爲防止意外,汪填海不僅僅鸠占鵲巢占了李萃群的房間,還令内侄陳春圃搭起一張臨時鋪位,同他睡在一起。
而汪填海的保镖則睡在門外,不允許其他任何人靠近。
“學長辛苦了。”程千帆表情一肅,“汪先生再造華夏,和平救國,此千秋功業,學長今日孜孜守護,鐵筆青史定有濃墨!”
“不過是義之所在,職責所在,當不得,當不得。”李萃群哈哈大笑。
兩人沒有直接去禮堂,而是來到走廊攀談。
“那些意大利兵……”程千帆指了指正門外街道上設卡攔截的意大利兵問道。
“意大利人在監視我們。”李萃群表情嚴肅說道。
看到程千帆皺眉,他這次微笑,壓低聲音說道,“影佐先生請他們來監視我們的。”
爲了防止公共租界巡捕房幹擾大會,以及盡最大可能防止重慶方面的刺探、刺殺行動,影佐祯昭親自緻電與意大利駐滬軍司令部聯系,要他們派一小隊意大利士兵,于當天攜帶機槍,駐守在七十六号對面,名爲監視,實則警戒保護。
這樣一來,公共租界巡捕房方面爲避免與意大利軍隊發生誤會,他們對七十六号便隻能投鼠忌器,不便有所舉動。
而七十六号方面,則也配合駐滬意大利軍,在開會這一天早晨開始,關閉了正門。
程千帆略一思索,這才露出恍然之色,他豎起大拇指,“妙計!”
“哪裏有喜樂?”程千帆神情微動,問道。
“有人家在祝壽吧。”李萃群微微一笑。
七十六号正門關閉,這很反常,爲了迷惑外界,丁目屯安排人在七十六号的大門外搭建了一座高大的牌樓,并且用電燈泡特别組成了‘壽’字,仿佛有私人在家祝壽,正好擋住了七十六号的大門,所以隻能關門。
程千帆卻是從李萃群的笑容中感覺到一絲不尋常,這笑容有點像是冷笑。
李萃群确實是在冷笑,丁目屯搞得這個祝壽的掩飾之舉,赢得了周涼和楚銘宇等人的一緻贊譽,甚至汪填海也很滿意,誇獎丁目屯不愧是足智多謀。
李萃群忍的好辛苦,險些憋出内傷:
這裏是七十六号,誰他姥姥的敢在七十六号門口堵門占地方祝壽,還逼的老子們隻能關了正門?
如此,李萃群對丁目屯頗多鄙夷,更平添了幾分不甘。
就在此時,一名男子從走廊急匆匆經過,朝着這邊看了一眼,‘欸’了一聲。
“楚秘書長。”李萃群見到此人,客客氣氣的迎上去握手。
“李副主任。”楚銘宇精神狀态不錯。
程千帆立刻知道此人是誰了,汪氏手下‘群賢’之一楚銘宇!
李萃群稱呼其爲楚秘書長,是以楚銘宇在國黨的職務相稱:
國府行政院秘書長。
“這位……”楚銘宇看向程千帆。
程千帆面上帶着謙遜的笑容,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楚叔叔,侄子有禮了。”
“你是——”楚銘宇推了推眼鏡,先是驚訝,然後是欣喜之色,“你是千帆賢侄。”
“正是小侄。”程千帆高興點頭。
“哎呀呀,站好,我好好看看。”楚銘宇歎息,“猶記得我上次見你,是什麽時候來着,那時你還是翩翩少年。”
“是——嗯,是楚叔叔——”程千帆微微錯愕,似乎是在努力思考什麽,用不太确定的口吻,“楚叔叔曾經來上海,我想起來了,是民國十三年……”
他實際上記得非常清楚,是民國十三年那一次,楚銘宇來拜訪,并且同父親程文藻把酒言歡,他還記得,楚銘宇喝多了還硬要教他打太極。
他幾乎險些脫口而出講述此細節,但是,話到了嘴邊,他及時刹車。
“哈哈哈,我想起來了,我還教你打太極呢。”楚銘宇哈哈大笑,拍了拍程千帆的肩膀,“好孩子,好孩子,像,真像,我剛才經過,險些以爲見到了文藻賢弟了。”
當時他從歐羅巴回國,準備履新廣東大學代校長并兼任廣東醫學院院長,經停上海的時候,經過友人引薦,拜訪了顧公之子、國黨秘密黨員程文藻,兩人言談甚歡。
程千帆沉默了,雙目泛紅。
“好孩子。”楚銘宇知道程千帆想起了死去的程文藻,拍了拍程千帆的肩膀,“叔叔我還有事要忙,此番事了,你我叔侄再叙。”
“楚叔叔爲國操勞,辛苦了。”程千帆恭恭敬敬說道。
“欸,勞心的命。”楚銘宇歎息一聲,同李萃群打了聲招呼離開了。
方才楚銘宇同程千帆‘相認’、攀談的時候,李萃群一直在一旁微笑旁觀,并未說話。
他是真的羨慕自己這個學弟有這麽好的家世。
楚銘宇此前任國府行政院秘書長,是汪填海的大管家,現在,楚銘宇依然在汪填海身邊頗爲得寵,楚銘宇也許不是汪填海手下能力多麽強之人,卻是最受信任的幾人之一。
程千帆就這麽的在這裏與他聊天,就偶遇了一個‘楚叔叔’!
這便是程顧之、程文藻、蘇稚芙給程千帆這個程家獨苗在國黨内部留下的人脈,平時看似不起眼,關鍵時刻就發揮作用了。
“程老弟,程老弟。”鹿達人遠遠走來,呼喚,“你讓我好找,走,我們去禮堂簽到了。”
說着,鹿達人同李萃群熱情握手,“李老哥,爲國操勞,憔悴了啊。”
“都是份内之事,能夠爲國家和民族貢獻綿薄之力,固所願爾。”李萃群微笑說道。
三人寒暄幾句,鹿達人、程千帆離開去了禮堂。
李萃群看着程千帆遠去的背影,卻是忽而露出思索之色:
民國十三年,楚銘宇經由上海同程文藻見面,那個時候程千帆應該已經九歲了,怎麽會不記得這件事?
而且,楚銘宇說了當時還教程千帆打太極拳,這種事情九歲的孩子多半會記憶深刻的。
可是程千帆方才那番話,以他旁觀者的角度來看,程千帆像是回憶起九歲時候的事情,又似乎不太像,更,是了,更像是絞盡腦汁想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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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