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的肉被刀子割開,血水滴落,凝固,就那麽和外翻的皮肉凝結在一起,挂在那裏像是爛肉條。
眼眶腫脹的幾乎看不到眼睛!
但是,那嘴角,那腫脹的眼睛,卻能夠令人真切的感受到這個人心中的鄙薄和不屑。
程千帆被激怒了。
他一把薅住陳默那沾滿了污血的領子,表情猙獰,“你這個卑劣的支那人!”
呸!
陳默使出全身的力氣,一口血水試圖吐向程千帆,但是,他太虛弱了,就連這吐出來的血水都是那麽綿軟無力,程千帆下意識後退,血水落地,落在了他的衣服上。
“巴格鴨落!”宮崎健太郎被徹底激怒了,他迅速拔出腰間的配槍,關閉保險,槍口抵在了陳默的腦門上。
陳默那無力、失神的眼眸中瞬間有了一絲光芒,他似乎故意激怒程千帆,咧嘴笑了,使出渾身力氣罵道,“狗漢奸。”
砰!
程千帆怒急之下,當即扣動了扳機。
不過,這一槍并未擊中陳默,關鍵時刻荒木播磨沖上來托了一把槍管,槍口朝上打在了天花闆上。
“荒木君,不要攔着我,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這頭支那豬。”程千帆氣急敗壞,咆哮道。
“宮崎君,這個人是在求死,他求你殺他!”荒木播磨皺眉,說道。
他指着陳默,“你看看。”
程千帆看過去,正好看到陳默眼眸中的失落之色,顯然這個人正因爲剛才沒有死于槍擊而失望。
就在此時,陳默的嘴唇動了下,似乎是說了什麽。
荒木播磨大喜,他以爲是宮崎健太郎剛才的槍擊令此人真切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以至于這個人吓到了,所以開口了。
荒木播磨立刻湊上前。
程千帆也果斷湊上去。
“原來,假鬼子。”陳默的目光看向程千帆,忍着疼痛,咬着牙說道。
剛才荒木播磨竟然以‘宮崎君’稱呼程千帆,這令陳默恍然大悟,這位法租界的‘小程總’不僅僅早就暗中投靠了日本人,甚至還取了日本名字認賊作父,簡直是敗類中的敗類。
“我要殺了他!這個人必須死。”程千帆面容猙獰,他指着陳默,“殺了他!”
荒木播磨面色陰沉的盯着陳默看,他意識到這個人是冥頑不靈分子,很顯然此人是不可能屈服的了。
他點了點頭。
……
荒木播磨同意處決陳默。
即便是處決,他也不願意給陳默一個痛快,他決定活埋陳默。
小樹林。
程千帆嘴巴裏咬着煙卷,雙手插在西褲褲兜裏,面色陰沉的看着這一切。
三名被特高課抓捕審訊的犯人受命挖坑。
三個犯人挖坑的時候,會忍不住去看被從擔架上扔下來躺在地上的陳默。
他們知道他們要挖的這個坑是做什麽用的。
有人的手在顫抖。
有人的眼睛已經紅了。
也有人轉頭悶悶的挖坑,非常認真的挖着。
“宮崎君,還記得那個被你活埋的反抗分子嗎?”荒木播磨突然說道。
“哪一個?”程千帆微微錯愕,他順着荒木播磨手指的指向看過去,皺眉思索,這才露出恍然之色,“荒木君指的是那個被我種在那裏的支那人。”
荒木播磨愣了下,然後哈哈大笑,他很喜歡自己好友口中的‘種’這個字。
沒錯,宮崎君當時将那個人扶起來,靠着洞壁,這可不就像是種樹一般麽。
“宮崎君,有沒有興趣再種一顆人。”荒木播磨提議問道。
“可以麽?”程千帆眼中一亮,他甚至還略激動的舔了舔嘴唇。
“請。”荒木播磨延手請道。
……
看着宮崎健太郎興緻勃勃的走過去種人,荒木播磨哈哈大笑。
程千帆命令兩個犯人将陳默擡進坑裏。
兩個犯人非常小心,非常仔細的将被折磨的不成人樣的陳默擡起來。
“巴格鴨落!”一名特高課的特工罵道。
“沒關系,這樣就很好。”程千帆擺擺手,他的臉上是燦爛的笑容,“大日本帝國是講究人道的。”
說着,他扭頭對荒木播磨說道,“荒木君,你知道種樹的要訣是什麽嗎?”
荒木播磨正色說道,“願聞其詳。”
“每一棵樹都要細心呵護,要讓樹木感覺到愉悅。”
“哈哈哈。”荒木播磨哈哈大笑,他鼓掌,“原來如此。”
說着,他搖搖頭,宮崎君真會玩,這是真的把這些反抗分子當作樹木來種了。
然後,他就看到宮崎健太郎跳到坑裏,從兩個犯人手裏接過了陳默。
程千帆揮揮手,将兩個犯人趕走。
他要獨自完成‘種樹’的最後儀式,容不得‘支那人’打擾。
隻見他将陳默扶起來,身體靠着洞壁。
程千帆還十分細心地爲陳默撣去了身上的泥土草屑。
然後拉着陳默那被剪去了兩根手指的右手,微笑着問了句什麽。
陳默沉默着,他甚至沒有看眼前這個狗漢奸,他的頭竭力的仰望,他要最後再看一眼這藍天,看一眼祖國的天空。
荒木播磨哈哈大笑,他隐約聽到宮崎君剛才似乎是在問陳默“感覺怎麽樣?”
“欺人太甚!”
就在此時,一名‘犯人’再也忍不了,他就要沖進坑裏,就被特高課的特工一腳踹翻在地。
這個人爬起來後,卻是轉身就跑。
跑不掉的。
荒木播磨制止了要追上去的手下,他一伸手,一名背着三八步槍的特工将長槍遞給荒木播磨。
……
也就在這個時候,程千帆微笑着看着陳默。
陳默依然在看天,仿佛周遭的一切,仿佛即将迎來的死亡也都和他無關。
“值得嗎?”程千帆輕聲問。
陳默終于看向面前這個狗漢奸,他沒說話,眼神中滿是鄙夷:
我所做的這一切,我甯願犧牲生命也要去守護的這一切,你不懂!
下一秒鍾,陳默的眼部表情微動。
他覺得自己看錯了。
他似乎從程千帆這個狗漢奸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絲痛惜和悲傷之色。
然後,陳默就知道自己看錯了。
程千帆點燃一支香煙,他的面上帶着肆無忌憚的笑容,似乎是在欣賞戰利品一般的模樣。
程千帆彈了彈煙灰,煙灰被風吹散,落在了陳默的頭上,落在了那結了血痂的腦袋上。
程千帆皺眉頭,似乎不太高興,他靠近了,用手輕輕拍打陳默的腦袋。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
陳默的心中湧起最後一絲力氣,他扭動身體,試圖身體前傾,他的目的是撲在程千帆這個狗漢奸的脖子上,用最後的力氣咬死這個狗漢奸。
忽然——
一聲低語在陳默的耳邊響起,“三叔。”
陳默愣住了,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受刑過重以至于幻聽了。
“三叔。”程千帆低聲說道,“你别動,聽我說。”
陳默的身體僵直,他确認,他終于确認了,自己沒有聽錯。
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但是,自己确确實實從程千帆這個狗漢奸的口中聽出了‘三叔’這個代号。
知道這個代号的隻有戴老闆和原上海站站長鄭衛龍,以及現任上海區區長鄭利君。
“七百九十三塊三毛錢。”程千帆低聲說道。
陳默竭力睜開眼睛,他試圖看清楚面前這個人。
無奈眼眶腫脹實在是太嚴重,他看不清,隻看到一個略有些模糊的身影。
他是那麽的激動。
程千帆,法租界的小程總,這個素來親近日本人的漢奸,這個和日本人荒木稱兄道弟,甚至似乎還取了一個日本名字‘認賊作父’的狗漢奸,竟然是軍統袍澤!
七百九十三塊三毛錢,這是他接手台斯德朗路三十三号這個秘密據點的時候在一個抽屜裏發現的鈔票。
而在受命入住台斯德朗路三十三号的時候,總部曾經有一個令他當時摸不着頭腦的密令:
數清楚抽屜裏多少錢,記住了。
現在,陳默明白了。
七百九十三塊三毛錢,這就是接頭暗号。
陳默笑了。
本以爲就這麽孤零零的上路。
卻是沒想到是自己的袍澤送自己上路。
他很高興。
他是真的開心。
想到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人都認爲是大漢奸的程千帆竟然是軍統袍澤,想到程千帆竟然僞裝如此成功,竟然成功打入敵人内部,他是多麽的欣慰,多麽的開心啊。
吾道不孤,抗日之志,生生不息!
他的面部腫脹,根本看不清這笑容,程千帆卻能夠感受到這笑容。
“還有什麽未了之事嗎?”程千帆問道。
“小蔻。”陳默艱難的吐出兩個字。
“孩子?”程千帆問道。
陳默微微點頭。
“視如己出。”程千帆說道。
陳默舒了一口氣,似乎是最大最大,最後的遺憾和擔心沒有了。
他就那麽的看着程千帆,好似在說,沒了,沒了,可以安心上路了。
程千帆将陳默扶了扶,鄭重其事的擺放好。
然後他後退兩步,觀賞,微微點頭,似乎很滿意。
程千帆爬出了土坑,他感覺自己的後背灼熱,他知道陳默的目光會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
這灼熱,如同針刺一般,刺的他是那麽的心痛。
砰砰砰!
三聲連續的槍響。
除了剛才那個試圖逃走的犯人在槍聲中倒下。
另外兩個挖坑的犯人也中槍倒地。
荒木播磨滿意的點點頭,他将手中的三八式步槍遞給手下。
扭過頭來看,就看到宮崎健太郎站在坑邊,嘴巴裏叼着煙卷,正饒有興趣的打量着坑内的陳默。
荒木播磨擺擺手,兩名特高課特工拎着鐵鍁上前。
……
陳默昂着頭。
他看那天空。
看那透過枝葉的斑斑點點的陽光。
泥土一鍬一鍬落下來。
程千帆走回到荒木播磨的身邊,他将口中的煙蒂吐在地上,又摸出煙夾,取出兩支煙,一支給荒木播磨,一支塞進了自己的嘴巴裏。
“可惜了。”程千帆說道。
“什麽?”荒木播磨不解問道。
“早知道你要處決這三個人,就讓他們三個多挖一些。”他咧嘴笑說,“自己挖的坑,自己走進坑裏,這樣種樹才有意思嘛。”
荒木播磨哈哈大笑,說這種方法實際上不新鮮,帝國勇士也經常用來‘處理’俘虜。
土坑裏。
陳默開始唱歌。
在生命即将走到盡頭的時候,陳默全部的力氣集結,全部的鬥志集結,萬衆一心,竟能完成歌唱!
他唱的是:
白雲山高,珠江水長。民族精神,勤奮頑強。
随着鐵鍁飛舞,泥土紛紛落下。
陳默繼續唱:
唔怕苦,唔怕死,軍民頭可斷。唔退亦唔降,團結奮鬥,丹心前進。
泥土到陳默的上腹部了。
他還在唱:常勝軍,百煉鋼。
泥土紛紛落下。
程千帆聽到最後的歌唱:
國仇誓必報,責任共擔當。殺倭寇,護祖國,還我舊河山。
然後,随着泥土已經沒過了陳默的胸口,他已經無法發出任何聲音了。
荒木播磨忽然煩躁的罵了一句,一把奪過手下手中的三八式步槍,砰的一槍打爆了陳默的頭顱。
“荒木君!”程千帆立刻不滿的叫道,“你毀掉了我的作品。”
荒木播磨猶自怒氣不息的罵道,“冥頑不靈的中國人!”
他被陳默唱的歌曲激怒了。
陳默唱的是粵軍軍歌。
帝國第一次進攻上海,便是蔡廷锴的十九路軍膽敢頑抗,這支部隊便是粵軍,當時天降大雪,穿着單衣的粵軍竟然與帝國軍隊血戰數日,粵軍的頑強抵抗讓大日本蝗軍三次更換指揮官。
第二次進攻上海,粵軍六十六軍同樣給大日本帝國蝗軍制造了不小的麻煩,而最讓帝國勇士感到頭疼的便是這些粵軍絲毫都不怕死,哪怕是戰鬥到最後一個人,也要唱着剛才陳默唱的那首歌,瘋子一般拉響手榴彈,發誓要多拉一個帝國勇士墊背。
他厭惡那首歌,仿佛那首歌裏有什麽東西令他感到恐懼,盡管他并不承認這種恐懼的存在。
程千帆無奈的搖搖頭,他看着鐵鍁飛舞,看着陳默和這塊土地最終融爲一體。
他輕聲抱怨了句,“無趣。”
說着,他同荒木播磨打了聲招呼,“荒木君,走了。”
“有事?”荒木播磨問道。
“内藤小翼失蹤了,我要幫着找人。”程千帆哈哈大笑說道。
他的嘴巴裏叼着煙卷,雙手插在西褲褲兜裏,闊步離去,看那步伐,似是那麽的有力,那麽的輕快。
……
“開車。”上了車,程千帆悶聲說道。
李浩看帆哥面色陰沉,也不敢多問,老老實實的開車。
一路無話,程千帆的臉色始終是陰沉着的。
就這樣,一路回到程府。
程千帆進門,在客廳裏看到小寶在逗小芝麻,若蘭含笑看着。
“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若蘭問道。
“身體不太舒服。”程千帆勉強一笑,他對妻子說道,“晚飯不吃了,我去書房有事要忙。”
說完,程千帆也沒等妻子說什麽,徑直上樓。
中途,程千帆腳下一滑,險些摔倒。
“千帆?”白若蘭擔心問道。
“沒事。”程千帆搖搖頭,繼續上樓去。
他進了書房,關門。
來到窗戶邊,拉上了窗簾。
他就那麽怔怔地站在那裏。
他本以爲自己這壓抑了一路的淚水會奪眶而出。
卻是沒料到,自己忘了該如何哭泣。
他的心中是那麽的難受啊,他是那麽的難過啊,卻是哭不出來。
他的拳頭攥緊,瘋子一般,就那麽胡亂的揮舞着。
揮舞着。
“千帆?你怎麽了?”身後傳來了白若蘭的聲音。
她看到丈夫轉過身來,表情是那麽的悲傷,是那麽的絕望。
然後,白若蘭就被緊緊地抱住了。
“千帆。”
“别動,讓我抱抱。”
淚水無聲落下,滴在白若蘭的脖頸。
“若蘭,我好難受啊,我難受的要死啊。”他在妻子的耳邊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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