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萃群向程千帆做了個手勢,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按動了辦公桌上的響鈴。
“讓曹宇來一趟。”
程千帆微微起身,他将茶幾上的煙灰缸朝着自己這一側拉過來,彈了彈煙灰,身體靠在沙發的椅背上,并且還翹起了二郎腿。
“你呀,這是把爲兄這當成你家客廳了啊。”李萃群笑着說道。
“學長的地盤,難不成還要拘束着?”程千帆反問。
李萃群哈哈大笑,擺了擺右手。
很快,辦公室房門被敲響,一個一邊是半隻耳的男子進來了。
“主任。”曹宇向李萃群微微鞠躬,又向程千帆點頭緻意。
“東西放下,你去忙吧。”李萃群淡淡說道。
“是。”曹宇将文件袋雙手放在辦公桌上後退去。
“我記得這個人是汪康年的偵緝隊的。”程千帆露出驚訝之色。
“汪康年出了事,曹宇在偵緝大隊那邊也不太好過,便投了我。”李萃群解釋了一句,他解開了文件袋的線,從裏面拿出了幾張照片。
“伱看看這個。”他将一張照片遞給程千帆。
程千帆露出不解的表情,不過還是接過了照片。
李萃群的目光盯着程千帆,捕捉他的情緒變化、面部反應。
“這個人……”程千帆皺眉看着照片,眼眸中帶着一絲疑惑,然而又似乎在思索,他擡頭看向李萃群。
……
李萃群将程千帆的表情盡收眼中。
不太對。
他手中這張照片是特工總部查找盧興戈的蹤迹的時候,安排手下偷拍的。
曹宇透露了一個重要的情報:
軍統上海站的盧興戈同法租界的小程總是結義兄弟。
這是一個令李萃群頗覺意外的情報。
該情報應該是真實準确的,情報來源于原軍統上海站行動大隊的陸飛,此人在軍統上海站的時候便和盧興戈不和,曹宇在偵緝大隊的時候便和此人關系不錯,因此從陸飛的口中得知此事。
同時,該情報也堅定了李萃群想要吞并上海警察局偵緝大隊的決心,偵緝大隊以原黨務調查處上海站爲班底組建,同時有軍統上海站的部分人員加入。
甚至于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偵緝大隊的專業能力比現階段青紅幫人員依然占據不小比例的特工總部的底子還要好一些。
……
盧興戈和程千帆是結拜兄弟,這一點應是不會有錯的。
李萃群拿出這張照片,一方面是暗中試探程千帆。
倘若程千帆和盧興戈暗中有聯系,李萃群當然不會因此便粗淺的認爲程千帆是抗日分子,事實上,這種本身就有私人關系的來往,并不能說明什麽,當然,這有個基礎,那就是程千帆本身的強大足以自保,不然的話,即便是沒有事情都能栽贓,更何況程千帆是盧興戈的結拜兄弟,這個關系就是罪證,特工總部是不會放過送到嘴邊的肥肉的。
但是,若是此二人暗中有來往的話,這位學弟在他這裏的警戒級别會調整,同時會暗中加強對于程千帆的關注力度。
倘若,程千帆沒有和盧興戈暗中來往,甚至是表現出對這位往日結拜兄弟的冷漠,李萃群還會考慮請程千帆幫忙捉拿盧興戈。
要說對盧興戈的了解,程千帆絕對知道很多關于盧興戈的事情,尤其是一些生活細節,而這種生活細節往往在抓捕過程中能夠帶來意外驚喜。
不過,李萃群事前設想了好幾種可能性,但是,程千帆看到照片後的反應卻出乎李萃群的意料:
程千帆似乎并不認識照片中的男子。
不,也不是全然不認識。
程千帆的眼睛表情給李萃群的感覺就是,程千帆第一眼沒有認出這人是誰。
然後第二眼,似乎又覺得此人有些眼熟,故而會流露出思考之色。
他現在的表情就好似看到某個有些印象的人,卻又一下子想不起來此人是誰。
這不對勁。
程千帆若果然是盧興戈的結拜兄弟,豈能認不出盧興戈?!
……
李萃群面色平靜,實則腦海中快速思考。
三種可能性:
其一,照片中的男子不是盧興戈,也就是說他們一直誤以爲此人是盧興戈,實際上此人不是,
這個人确實是軍統上海站的人,不過并不是盧興戈。
李萃群自己第一時間否了這種可能性,首先,他們傾向于懷疑此人是盧興戈,然後在抓捕此人的過程中,洪三故意喊出盧興戈的名字,對方并未否認,後來盧興戈幹脆言語中自承其身份正是上海站盧興戈。
所以,這個人應該正是盧興戈。
那麽,這種情況下,還有另外兩種可能性。
盧興戈和程千帆并非結拜兄弟關系,故而程千帆實際上并不認識此人?
這種可能性也較小,跟緊曹宇此前從陸飛那裏了解的情況,盧興戈同程千帆是結拜兄弟,這件事在上海站内部确實是隐秘,一般人并不知道,但是,陸飛是鄭利君的心腹,此乃陸飛從鄭利君口中親耳聽見的。
那麽,隻剩下最後這種可能性了:
程千帆和盧興戈确實是結拜兄弟關系,程千帆自然認出照片中的男子是盧興戈,不過,他現在假裝沒認出來。
這是爲何?
程千帆在掩飾他同盧興戈暗中有來往?故而假裝不認識此人?
如果按照這個邏輯,進而——
程千帆暗中和重慶方面有聯系?
甚至于,程千帆是重慶方面的?
李萃群心中一動,不過,旋即他自己又冷靜下來,他傾向于否了這種可能性。
原因?
經過這些時日的接觸,李萃群對于這位學弟有着較爲清晰的認知和了解。
‘小程總’貪财好色不假。
程副總貪生怕死也不錯。
但是,這絕非意味着此是一個滿腦子隻懂得斂财享受的碌碌之輩。
相反,以弱冠之齡位列法租界六大捕房之首的中央巡捕房二把手,有人有槍,黑市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其影響力、觸角深入到整個法租界,乃至是在偌大的上海灘都算得上是一個有名有姓的角色了。
最重要的是,此人和日本人親近,又能夠受到法國人的重用,且在巡捕房威信不低,和青紅幫也有牽扯。
……
這樣一個人,可謂是左右逢源。
貪财好色,貪生怕死是程千帆。
彬彬有禮、謙遜博學是程千帆。
翻臉無情,陰險狡猾亦是他。
這樣一個程千帆,李萃群不會小觑。
同理,他不認爲在自己拿出這麽一張照片之後,程千帆會愚昧無知的以爲可以假裝認不出照片中的男子可以蒙混過關。
聰明人之間玩這種小伎倆,這不是聰明,是愚蠢,更是自取其辱。
程千帆完全可以大大方的表達驚訝之情,譬如說直接問他:
學長怎會有我盧大哥的照片?
這種反應反而正常且合理。
那麽,問題來了,程千帆爲何會表現出‘先是沒有認出來盧興戈,然後又似乎想到了什麽,随之便接力思考’此般模樣?
李萃群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無論是從哪方面來考量,程千帆都不該有這樣的反應啊。
既然想不通,李萃群幹脆也不繞圈子,他坦然一笑,問道,“此人乃是軍統上海站行動高手盧興戈……”
有些情況下,繞彎子是錯誤的,單刀直入不妨一試。
這種單刀直入,可以理解爲坦誠相待。
也可以理解爲打草驚蛇。
……
李萃群盯着程千帆,試圖捕捉最細微的表情變化。
正在思考的程千帆的眼眸中有一抹異樣之色一閃而過,這瞬間的表情被李萃群捕捉到了,這是——
恍然?
爲何是這種情緒?
程千帆用力點點頭,說道,“是的,這是盧興戈。”
李萃群微微皺眉。
這句話,這個語氣,動作,沒有問題,卻又有一種莫名的古怪感覺。
就像是……
他一時之間找不到該如何形容。
是了,就好像是确認,就像是特工總部拿照片給某人看,令此人辨認,然後該人仔細辨認後,給出确認的回複。
亦或者是,知道某個人,然而隻是遠遠見過,并未近距離謀面一般,現在看了照片,哦,原來是他啊。
但是,盧興戈和程千帆是結拜兄弟啊。
故而,這種感覺就令李萃群下意識覺得有些古怪之感。
程千帆似乎是注意到了李萃群的目光,隻見他搖搖頭,然後是歎息,“實不相瞞,盧興戈乃是愚弟的結義兄長。”
說着,程千帆苦笑一聲,“不過,也許在盧大哥的眼中,早已經不認我這個結拜兄弟了。”
他看着李萃群,“學長,不是愚弟剛才故意假裝不認,實在是……”
程千帆摸出煙盒,點燃一支煙,深深的吸了一口,“實在是,愚弟和盧興戈政見不和,早已經……唉。”
……
李萃群微微點頭,露出‘表示理解’的做派。
他的心中在思索。
盧興戈和程千帆早就割席斷交了?
所以,剛才程千帆那一副一下子沒有認出來的樣子,實際上是在感傷?在回憶過往?
後來的那句‘是的,這是盧興戈’。
也是在下意識的感慨。
有點像,似乎确實是有這麽個意思。
但是……
李萃群心中始終還是覺得有那麽丁點兒……嗯,也不是古怪,就是不是那種,那種——
那種做數學演算,終于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法,非常神清氣爽的算出答案的那種自然和清爽。
當然,也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
李萃群壓下心中的這股感覺,他露出凝重的表情,“學弟很坦誠,爲兄很欣慰。”
“對學長,無有不可言的道理。”程千帆看了李萃群一眼,然後連續抽了好幾口香煙。
“學弟可知道盧興戈是軍統上海站的人,且是大有本事的行動高手?”李萃群問道。
“我知道。”程千帆點點頭,不待李萃群詢問,他自己便繼續說道,“盧興戈夜入陳府,謀刺陳專部長,如此大事,轟動上海灘,我豈能不知。”
說着,他露出踟蹰之色。
……
“學弟……”李萃群拿起程千帆放在茶幾上的煙盒,抽出一支香煙。
他剛才仔細觀察了,程千帆從煙盒抽出香煙是随機的,并非有規律,故而可以确認這煙盒裏的香煙沒有問題。
程千帆摸出打火機幫李萃群點燃煙卷。
他自己則彈了彈煙灰,苦笑一聲,“學長當面,實不相瞞。”
他用力抽了一口香煙,搖搖頭,“陳專被殺之時,愚弟正在陳公館。”
“學弟當時在陳公館?”李萃群露出驚訝的表情。
“是啊,當時我也在。”程千帆眼眸閃爍莫名之色,“隻是,當時愚弟有些不勝酒力,警覺性不足,也沒有看到兇徒面貌,以至于後來才得知行兇者竟是盧興戈。”
說着,程千帆自嘲一笑,“愚弟可謂是後怕不已,後來每每念及此事,都不禁在想,當時沒有被軍統順手除掉,莫不是盧興戈手下留情?”
“時局動蕩,你我皆飄零世間,有太多不容易。”李萃群拍了拍程千帆的肩膀。
程千帆這番話中的苦澀情緒,他是能夠感受和理解的。
不過,最後這句話,這句話,李萃群心中那剛才壓下的不順暢、不通達的感覺又來了。
是了。
最後這句話‘當時沒有被軍統順手除掉,莫不是盧興戈手下留情?’,若是‘當時沒有被軍統順手除掉,莫不是盧大哥手下留情?’,這就感覺對了。
這句話情緒,程千帆對盧興戈應該是有兄弟之情的,也有感謝盧興戈沒有趁機對其下手的感激之情,這種情感下,正常來說應該是稱呼‘盧大哥’才是。
當然,這是正常情況下,也許程千帆和盧興戈這對結拜兄弟之間發生了外人所不知道的深切影響兩人的關系的事情,不僅僅是政見不和那麽簡單,甚至涉及到某些個人隐私?
不過,有一點他可以确定,那就是涉及到盧興戈,程千帆的情緒确實是有些反常。
這種情緒上的反常,以李萃群的直覺來感味,卻又似乎不像是此二人之間私下裏有什麽勾連。
這就令李萃群愈發摸不着頭腦了。
李萃群将這些‘胡思亂想’暫時撇開。
他看着程千帆的眼睛,看似很享受寫意的抽了口香煙,鼻腔裏呼出煙氣,随口問道,“盧興戈被人救走的時候,學弟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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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