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往前回溯兩個小時。
“你認爲被殺死的郵差是哪一方的人?”吳雷生輕聲問馮蠻。
馮蠻沒說話。
吳雷生擡頭看,便看到這個女人一幅失魂落魄的樣子。
吳雷生心中歎了口氣。
他現在已經大約猜到前情事實:
蘇晨德或者是威逼利誘,或者是苦口婆心的‘勸說’,總之蘇主任應該是诓騙了馮蠻。
馮蠻同董正國夫妻感情深厚,相約白首,蘇晨德騙她說董正國已經死了,這應該是馮蠻最終同意委身主任的關鍵原因。
“馮蠻。”吳雷生看着馮蠻,“正國兄沒死,這其中必然有蹊跷……”
“你巴不得他死吧。”馮蠻猛然擡起頭,咬着牙,眼眸中閃爍着光芒。
吳雷生從這眼神中看到了怨恨。
“你們都巴不得正國死。”馮蠻低聲吼着,“我男人死了,伱們才好睡我,是吧!”
“馮蠻,你冷靜。”吳雷生吓了一跳,他警覺的聽了聽雅間外走廊的動靜。
“我冷靜不了。”馮蠻猛然起身。
“你做什麽?”吳雷生急問。
“我要去見正國,我要問清楚,我要見他。”馮蠻拿起坤包,就要往外沖。
吳雷生攔住了她。
“冷靜。”他一臉焦急,勸說道,“馮蠻,你冷靜,你知道正國兄現在是什麽情況?你知道他現在是哪一方的人?”
看到馮蠻依然不依不饒的要出去,他忍不住低喝一聲,“清醒點!正國兄是落入日本人的手裏的,他本該已經殉國,現在卻還活着,不僅僅活着,還帶了一幫人做事,你明白這意味着什麽?”
“我不管!”馮蠻搖頭,她毫不畏懼的同吳雷生對視,“我要去見我男人。”
“漢奸!”吳雷生死死地摁住了馮蠻的雙肩,“死了的正國兄是烈士,活着的董正國隻有一種可能——”
他嚴肅的看着馮蠻,“他現在是漢奸!可恥的漢奸!”
吳雷生的話語如同洪鍾大呂敲響在馮蠻的耳邊。
她的眼神變得空洞,然後直接蹲在了地上,坤包扔在地上,雙手掩面,低聲抽泣着。
“當然,内情如何,還需要甄别。”吳雷生生怕馮蠻被擊垮,不得不勸說道,“人是被程千帆的手下帶走的,我去設法打探消息。”
“對的,正國是不會當漢奸的。”馮蠻仿若找到了救命稻草,看着吳雷生說道。
“是不是漢奸,查一查就知道了。”吳雷生拿起桌子上的禮帽,“走吧,我先送你回去,然後我去找巡捕房的關系打探消息。”
……
程千帆先是向霞飛區巡捕房要了個電話,路大章不在,他便沒有多說,隻說讓路巡長回來後給他回個電話。
在樓上看到老黃拎着酒菜,滿臉喜色的回到了醫療室,程千帆略作思索,他打開櫃子,摸出一瓶花雕。
看到程千帆推門進來,老黃的視線首先被程副總手中的這瓶花雕吸引過去了。
他一把從程千帆的手中搶過酒瓶。
“程副總怎麽舍得把這瓶酒拿出來了?”老黃喜滋滋說道。
“早就知道你一直在惦記這酒。”程千帆沒好氣說道,“送你了。”
他看到老黃忙不疊的要開瓶,急忙勸阻說道,“這等好酒,且需配上好佳肴,下次,下次。”
“好吧,我先收着。”老黃有些留戀的看了看手中這瓶酒,然後仔細的放進了櫥櫃裏。
兩人太有默契了。
他知道這瓶酒的真正價值。
譬如說若是有緊急情況或是突發狀況,他需要緊急見程千帆,這瓶酒就是最好的由頭。
對于潛伏者來說,很多機會都是平素裏不經意間埋下的閑棋。
程千帆将今日所發生之事告知老黃。
“那個人是那個‘大副’?”老黃問道。
“正是此人。”程千帆點點頭。
在看到董正國第一眼的時候,他就認出來此人正是那個‘大副’。
他不動聲色,故作不認識此人。
“這個人竟然還活着,還能出來大搖大擺的帶人辦事,不用說了,是當了漢奸了。”老黃說道。
他搖搖頭,冷笑一聲,“中統的這幫人果然是爛泥扶不上牆,他們所有的本事和狠勁都在對付我們身上了。”
“費佲是‘飛魚’發展的?”程千帆吃了一口醬肉,看似随意問了一句。
“不是。”老黃明白‘火苗’同志的意思。
作爲法租界特别黨支部書記,‘火苗’同志嚴禁支部成員發展新同志,并且此禁令是列在頭位的。
“我曾經同老路聊過,根據他的觀察,費佲很大可能應該是我們的人。”老黃說道,“老路認爲費佲應該是最近這大半年才被組織上發展的新同志。“
程千帆皺了皺眉頭,實際上他是不建議組織上在法租界繼續大肆發展新同志的,尤其不要在他以及路大章亦或是老黃以及趙樞理的身邊發展新同志,這會給他們的工作帶來不可預估的意外情況。
不過,程千帆也知道,這隻是他單方面的一廂情願的想法。
就以費佲爲例,發展費佲的那位同志,是絕不可能知道路大章這位霞飛區巡捕房的高級警官竟然是黨内同志的。
此外,換一個角度,組織上目前正抓住各種機會發展新同志,若是被告知暫時放着費佲這樣的有理想、愛國青年不發展,反而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你阻止了李萃群的人當場抓捕費佲,這會不會引來李萃群的不滿和懷疑?”老黃問了一個他擔心的關鍵問題。
“況小乙攔車,那種情況下我必須出面維護巡捕房的利益。”程千帆說道,“至于說下令抓捕‘大副’。”
他笑了笑,“放心吧,李萃群縱是不高興也隻能忍着,不僅如此,他還需向我緻歉呢。”
老黃思索片刻,眼中一亮,“‘大副’……”
程千帆點了點頭,他太喜歡和老黃的這種默契了。
“我已經下令大頭呂去秘密捕拿費佲,目前暫不知曉費佲是否已經及時撤離。”他看着老黃,“你注意盯着,若是情況糟糕,需要第一時間通知組織上做好應急準備。”
“我會盯着呢。”老黃說道。
有了小芝麻,程副總要多陪陪兒子和太太。
此外,程副總還要周旋于多名情人之間,時間上自然愈發捉襟見肘。
故而,除非巡捕房确實是有緊急要務,不然的話,程千帆基本上較少會在巡捕房值夜班,否則的話,看在有心人眼中多多少少會有些議論。
……
外面傳來了一陣喧嚣聲。
“吵吵什麽?”拉開醫療室的門,小程總朝着外面不耐煩的喊了一嗓子。
“程副總,呂副巡長受傷了。”一名巡捕趕緊彙報說道。
“什麽?”程千帆摸出手帕擦拭雙手油膩,又抹了抹嘴巴,然後拿起警帽戴上,急匆匆的出了醫療室。
“巡長。”大頭呂看到程千帆,他忍着疼痛敬禮。
“胳膊怎麽了?”程千帆急忙問。
“挨了一槍。”大頭呂呲牙咧嘴說道,“運氣好,沒有傷到骨頭。”
“好你個大頭呂。”程千帆這才舒了一口氣,“吓我一跳。”
然後他皺眉,“怎麽搞的?不是讓你去……”
程千帆住上嘴巴,他看到了躺在木闆上的費佲。
費佲的臉色慘白,大褂上已經滿是鮮血,就那麽躺在木闆上,睜大眼睛看天空。
“不是秘密逮捕的嗎?”程千帆低聲問大頭呂,“怎麽搞成這樣子?”
“屬下帶人去費佲家的路上,碰到有人來報告說看到費佲朝令奎路去了,急忙帶人去抓。”大頭呂疼得額頭冒汗,說道,“在東區碼頭追上了,這小子也是夠狠,見勢不妙直接開槍。”
大頭呂說話間,狠狠地看了一眼木闆上的費佲。
若非他素來警惕,下意識的倒地驢打滾,中槍的就不是手臂,而是腦袋了。
“幾槍?”程千帆沉着臉,問道。
“兩槍。”大頭呂說道,“這小子先開槍,然後轉身就要跳進江裏,被我們兩槍撂倒了。”
程千帆不置可否的點點頭,他看向費佲。
費佲正好扭頭看過來,他的目光同反革命劊子手程千帆的目光觸碰了兩秒鍾。
或者說,兩人對視了兩秒鍾。
然後費佲怪異地笑了一下。
猛地費佲猛然擡起右手,用力的刺向自己的喉嚨。
一枚長長的鐵釘,直接刺進人的喉嚨。
最後,費佲甚至還用力橫向拉扯了鐵釘。
‘小程總’似乎也被這人的這股子狠勁吓到了,他怔怔地看着這一幕。
做完這一切,費佲的身子即刻萎頓下去,開了口的喉嚨随着他最後的呼吸,向外湧出鮮血,嘴裏也在吐血。
大頭呂氣急敗壞,大聲呵斥手下:
釘子哪來的!
釘子哪來的!
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程副總怒了,他冷冷的瞪了大頭呂一眼,“廢物!”
然後,‘小程總’臉色鐵青的轉身離開,隻留下院子裏的亂糟糟。
在中央巡捕房捕廳二樓的一個窗口,蘇哲低着頭看着樓下院子裏的這一幕。
看着驚慌的巡捕正在試圖捂住費佲喉管裏湧出的鮮血。
蘇哲叼在嘴上的香煙不停地顫動着。
他拼命的抽煙。
煙卷的火光一閃一閃的。
他的目光就那麽的停留在費佲的身上。
然後,他看到老黃那個老東西被巡捕從醫療室喊來救人。
老黃彎下腰檢查了一番,然後搖了搖頭。
蘇哲吐出嘴巴裏的香煙,他又哆哆嗦嗦的摸出煙盒,抽出一支香煙,叼在嘴巴裏,撥動打火機,點燃煙卷。
好似大煙鬼一般拼命的連續抽了幾口,又好似痨病鬼一般連連咳嗽。
他咳的眼淚都出來了。
離開窗邊。
蘇哲雙手掩面,淚水再也忍不住。
費佲是他發展入黨的。
是的,他是費佲的入黨介紹人。
方才,費佲擡頭看天空,實際上是在找他,在看二樓的他。
雖然費佲沒有說話,但是,那眼神仿佛在說:他是不會出賣組織的。
“大頭呂!”蘇哲咬着牙,拼命咬着牙。
……
那是驕傲的笑吧。
程千帆的腦海中一直在閃爍費佲最後的笑容。
他從中讀到了決然。
讀到了勇敢。
讀到了驕傲。
是的,費佲是驕傲的,他覺得自己比程千帆這個反革命劊子手高尚,他的人生是有價值,是高尚的,是爲了人民的,是驕傲的。
還讀到了鄙視。
對程千帆的鄙視,對于敵人的鄙視——
你們休想從我的口中得到隻言片語!
程千帆的身體後仰,靠在椅背上。
他拉開抽屜,摸出雪茄盒。
抽出一支雪茄。
又翻出小剪刀。
他就那麽慢條斯理的修理雪茄,很認真,很認真。
須臾,似乎是覺得缺了什麽,程千帆起身走到留聲機那裏。
放好黑膠唱片。
柔情蜜意的曲兒在副總巡長辦公室内響起。
程千帆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回到座椅坐下,繼續修剪雪茄。
他的面容是陰沉的,似乎還在爲嫌犯費佲的自殺而不滿,爲大頭呂做事不嚴謹而生氣。
心中,巨大的痛楚在折磨着程千帆。
他在後悔。
他在責怪自己。
根據大頭呂的彙報,他們是在費佲即将登船的時候抓捕的。
這意味着,倘若在稍晚一些,哪怕是十分鍾,不,哪怕是五分鍾,兩分鍾!
也許隻要兩分鍾,費佲就成功登船離開了。
程千帆在懊惱。
他在自責。
自責的是自己爲什麽沒有能夠再繼續拖延幾分鍾,也許這多出來的幾分鍾就是費佲成功撤離的生機!!!
作爲一名久經考驗的潛伏者,程千帆知道自己所想的‘如果’是多麽的虛無,世界上本就沒有如果。
他也知道自己已經盡力了。
但是,卻依然無法原諒自己。
……
邦邦。
辦公室的門被敲響。
“進來。”程千帆的臉上恢複嚴肅表情,他沉聲說道。
進來的是趙樞理。
“趙探長,稀客啊。”程千帆放下雪茄,起身,面露驚訝之色,迎接說道。
“關于白爾路的那件槍擊案,有些進展。”趙樞理說道,“過來同程副總交流一下案情。”
說着,趙樞理指了指窗口的方向,“樓下怎麽了?我聽說死人了。”
“霞飛區巡捕房的費佲,畏罪自殺了。”程千帆淡淡說道,他看了趙樞理一眼,壓低聲音,“我懷疑這個費佲有問題。”
趙樞理眉角動了動。
“這個費佲,不是重慶方面的,就是紅黨。”程千帆冷哼一聲,“可惜了,是個狠角,自己拿釘子抹了脖子。”
說完,他就那麽看着趙樞理。
趙樞理也看着他。
“是嗎?”趙樞理皺眉。
兩個人對視着。
他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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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