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同荒木播磨一起離開課長辦公室,兩人回到了荒木播磨的辦公室,卻是已經擺上了酒菜。
“本該我做東爲荒木君慶賀的。”程千帆看了一眼酒菜,搖頭笑說。
“酒菜簡陋,宮崎君莫怪。”荒木播磨示意宮崎健太郎落座。
随後,他來到門口,沖着一名經過走廊的手下說道,“通知下去,沒有緊急公務不要來打擾我。”
“哈依。”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兩人不知不覺便又将話題轉到了虬江碼頭刺汪案上。
“課長一直以來都非常重視肖勉這個對手。”荒木播磨沉聲說道,“肖勉這個人非常神秘,做事情更是格外謹慎。”
他和宮崎健太郎碰杯,繼續說道,“這樣謹慎性格的人,想要抓住他的錯漏很難。”
“所以,課長對于這一次發生在虬江碼頭的刺殺案件非常感興趣。”程千帆說道。
“是的。”荒木播磨點點頭,“根據我們的分析,對方的刺殺行動應該是非常倉促的,這意味着這是一個臨時行動,并非經過周全的計劃和部署的。”
“那個叫做趙義的槍手已經死了,他身上的線索斷了,不過,趙義的妻子失蹤了,這是一個勘查方向。”程千帆說道,他點點頭,“荒木君且放心,給我充足的時間,我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必須要快。”荒木播磨搖搖頭,“肖勉這個人非常謹慎,即便這次行動是倉促的,但是,隻要給與他足夠的時間,他必然能夠查缺補漏。”
說着,荒木播磨從抽屜裏摸出兩張照片,“宮崎君請看。”
程千帆接過照片。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夫妻合照。
女人燙發,微笑着,不是非常漂亮,但是,可以看出來女人的性格非常好,非常溫和。
她臉上的笑是那麽的燦爛,右手輕輕放在微微隆起的腹部,身側是西裝革履的趙義。
腹中的孩子,身側的丈夫,便是這個女人的全部。
趙義也是微笑着,右手放在後面,輕輕攬住妻子。
她和他的笑,都是那麽的幸福。
照片上有一行字:趙義陶雲紅合影留念,民國二十八年。
“這是趙義和妻子的合影。”荒木播磨說道,“從趙義工作的辦公室找到的。”
“一個看起來較爲普通的支那婦人。”程千帆淡然點頭,他略一思索,“從辦公室找到的?”
“趙義的家中并沒有找到類似照片。”荒木播磨明白宮崎健太郎的意思,點點頭說道,“這說明雖然這次行動略顯倉促,但是趙義家中的撤離并不慌亂,該帶走,該處理的文件、照片都帶走、處理了。”
“看起來這個趙義很疼愛他的妻子。”程千帆說道。
他已經可以想象,這張夫妻合照應該是放在趙義在報館的辦公桌玻璃壓片下的,這張合照是身處敵營的趙義心中最溫暖的那一絲光!
就如同白若蘭在他心中的重要性一般。
他又看向另外那張照片,這是趙義自殺殉國後,日軍拍攝的遺體照片。
隻是看了一眼。
這一刹那,程千帆的心中湧起無限的悲涼。
特别是這兩張照片被放在一起的情況下,這種悲涼和傷心的情緒更加強烈。
程千帆輕輕喝了一口酒,将内心深處的巨大悲傷壓制下去,他輕笑一聲,搖搖頭,“抓住這個女人,把她帶到趙義的屍首旁邊,我要親自砍下這個孕婦的腦袋。”
說着,他的目光仿若泛着光芒,“一定要抓住這個女人!”
荒木播磨看了好友一眼,笑了笑沒說什麽。
宮崎君因爲假扮程千帆,所以不得不壓抑他内心的殺戮之心,更是和中國人虛與委蛇,實在是頗爲辛苦的事情。
……
憲兵司令部。
在另一間窗明幾淨的屋子裏,佐上梅津住正在看手中的供紙。
這是《東亞日報》那位叫湯浩的副主編的口供。
趙義是重慶分子。
湯浩這名趙義在報館的頂頭上司自然是有嫌疑的,更何況當時湯浩似乎是要去接趙義過卡口,這便是有了接應的嫌疑的。
隻是看了幾眼,佐上梅津住便皺眉。
湯浩辯解說他不知道趙義是仇日分子,隻是看到趙義被蝗軍盤查後向他喊話,他自然下意識過去詢問一番。
這個解釋是無法讓佐上梅津住滿意的。
随後的審訊中,這個湯浩實在是膽小怯懦,稍一用刑便嚎叫求饒,什麽都招了。
隻是——
佐上梅津住将供紙揉成一團扔在地上,這個湯浩都招供了什麽?
《東亞日報》的老闆清水義沢同井上公館合作,抓捕、恐吓一些中國商人、市民。
清水義沢則指使湯浩假裝中間人,言說可以說服井上公館放人,趁機搜刮錢财。
佐上梅津住搖搖頭,從這個口供來看,這個湯浩是仇日分子的可能性不大。
此外,從湯浩的口供中可見,有些時候湯浩還會吩咐趙義去處理事情,而趙義則做得不錯,這應該也是湯浩從未懷疑趙義可能有問題的原因。
盡管内心中傾向與認爲湯浩是仇日分子的可能性不大,不過,保險起見,佐上梅津住還是準備在嚴刑拷問一番,反正最不好的情況便是這個湯浩受刑不過死掉了而已。
就在這個時候,有士兵敲門進來。
“少佐,司令官閣下請您過去。”
佐上梅津住撿起被自己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的供紙,輕輕撫平放在兜裏,拿起軍帽戴上,随着衛兵前往司令官辦公室。
大約半小時後,佐上梅津住從池内純三郎的辦公室回來,他的臉色是陰沉的。
清水義沢竟然是總領事館的清水董三的弟弟。
清水董三親自緻電池内司令官,詢問了《東亞日報》的副主編湯浩被憲兵抓捕之事的最新情況。
按照池内司令官的看法,若是查明湯浩沒有問題便放人,當然,若是這個中國人有問題,那就毋需理會清水董三。
既然湯浩沒有問題,放人自然是要放人的。
佐上梅津住不是不知道變通之人,更沒有必要因爲一個無關緊要的中國人結怨清水董三。
佐上梅津住從兜裏拿出供紙,他輕輕撫平。
如他所料不差的話,這個湯浩應該頗受清水義沢器重,因爲湯浩能夠幫清水義沢搜刮錢财。
這也正是清水義沢爲了一個中國員工大動幹戈,不惜請清水董三打電話到池内司令官那裏的原因。
但是,倘若清水義沢得知湯浩是一個貪生怕死之人,竟然将那些隐私之事都托盤招供,那麽,清水義沢還會一如既往的信任湯浩嗎?
清水義沢甚至恨不得湯浩去死吧。
佐上梅津住左手拿住供紙,右手手指彈了彈紙張。
他心中一動,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有這份供紙在手,他不怕這個中國人不從。
……
體育會路。
汪填海臨時住所。
“先生,重慶那邊有口信遞過來。”楚銘宇輕聲說道,同時在暗中觀察汪填海的神情。
楚銘宇是浙江吳興人。
其妻是陳碧君母親的養女,故而,楚銘宇算是汪填海的親信和親戚。
不過,楚銘宇的辦事能力并不強,此人此前擔任行政院秘書長的時候,竟然連公文呈式都弄不清楚。
最‘駭人聽聞’的是,楚銘宇負責行政院辦公樓擴建時候,大肆貪污建築經費,用這筆錢爲自己在南京蓋了一個富麗堂皇的公館,如此便沒有足夠經費擴建行政院辦公樓了,隻能偷工減料。
此事最直接的後果便是,有一次汪填海在行政院上廁所,竟然被關在廁所裏面出不來,最終還因此無法出席行政院的一次重要會議。
此事引得汪填海非常不滿。
然而,楚銘宇非常善于投其所好,他把汪填海和陳碧君的三姑六婆親眷故交都安排來做官,不管有沒有本事,反正都安排的妥妥當當的。
如此,以至于有看不慣的人挖苦說堂堂行政院竟然成了藏污納垢之所。
楚銘宇最大的優點便是,凡是汪填海交代的事情,他一定盡心盡力辦好,若辦不好,便任憑汪填海發作訓斥,絕不頂撞反駁,這一點最令汪填海欣賞,曾經稱楚銘宇對其格外尊重。
因爲‘會做事’,汪填海夫婦二人的親屬都對楚銘宇贊不絕口,汪填海便不再生氣,對楚銘宇繼續委以重用。
此前,汪填海發表豔電之時,楚銘宇正在上海中法工學院任院長,汪填海便給其郵寄了一份油印的電報聲明,卻并沒有在說其他。
楚銘宇不明就裏,不敢發聲。
被記者追問,又不得不被迫發聲,言說‘親戚歸親戚,政治歸政治,我對汪先生的和平運動并無參加意圖’。
現如今,汪填海抵達上海,剛剛離船上岸,楚銘宇就立刻來拜見。
并且還帶來了重慶方面的一則口信。
“刀斧相加,他們還能說什麽?”汪填海冷冷問道。
“那邊說虬江碼頭的刺殺不是他們安排的,是民間義士所爲!”楚銘宇說道。
“荒唐!”汪填海大怒,氣呼呼踱步,“無恥,常某人是一如既往的無恥!”
他看着楚銘宇,怒氣沖沖繼續說道,“我和常凱申不共戴天!”
……
事實上,汪氏同重慶方面此前有過數次溝通,不過,過程和結果并不愉快。
全國抗戰處于最困難之時,汪填海等人突然叛離抗日陣營,影響巨大。
汪填海出走時,其身份仍是國黨副總裁。
爲減少因此帶來的惡劣影響,重慶方面一開始采取規勸的辦法,希望汪填海不要進一步行動。
國黨中央常務委員會在作出“永遠開除汪兆銘黨籍”決議時,由于常凱申的勸阻,并沒有立即下達通緝令。
其後,常凱申一再表示對汪“惋惜”,希望其“幡然悔恨,重返抗戰隊伍”。
對于留在重慶的汪派人員,常凱申也好言相撫,稱:“這次對汪先生的處分,實在是迫不得已,平時和汪先生接近的朋友應安心工作,不要灰心,不要猜疑。”
與此同時,重慶方面還直接派人對汪進行“勸阻”。
“豔電”發表前,駐英大使奉命一再電告汪填海,“切勸其勿公開主和,表示與中央異緻,免予敵人以可乘之機”。
汪填海沒有理會,堅持發表‘豔電’。
今年二月。
重慶方面又派人給汪填海等人送去了出國護照與大筆款項,并轉達希望汪氏出國考察,不要被日本人利用的建議,對此,汪再次斷然予以拒絕。
對于常凱申的勸阻,汪填海已經極度反感。
現在聽到楚銘宇轉達的話,更是‘新仇舊恨’上頭。
他對楚銘宇說:“我不信這個人,滿口謊言。”
然後,他看着楚銘宇,“仲瑆現在可願來幫我?”
楚銘宇字仲瑆。
楚銘宇當即表态:願意跟随汪先生從事和平運動。
“此乃一條充滿荊棘和誤解的道路,跟着我,仲瑆此後恐沒有閑暇踢毽子,打太極,聽昆曲了。”汪填海說道。
楚銘宇喜歡踢毽子,打太極,聽昆曲,并且都玩的相當不俗。
“國事爲大。”楚銘宇慨然說道,“唯願追随先生爲國民奔走!”
汪填海大喜。
……
離開了特高課。
程千帆上了等候在外面的小汽車。
“帆哥。”侯平亮看着帆哥沉着臉,問道。
“開車。”程千帆随口說道。
車輛疾馳。
車窗落下一小半。
程千帆從公文包中取出了照片。
是趙義同其妻子陶雲紅合影的那張照片。
他需要用這張照片去安排人查找陶雲紅的下落。
風在吹。
看着照片上這對伉俪那幸福的笑容。
程千帆沉默了。
拿在手中的照片似被風吹動,隐約有嘩嘩聲作響。
聽起來像是哭泣聲。
程千帆沉默了一會兒以後,他的臉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哪怕是心中是那麽的悲傷,他卻依然隻能面帶笑容。
程千帆隻覺得自己的情緒壓抑的厲害,他恨此時的自己,恨自己臉上的笑。
他對侯平亮說道,“小猴子,先不回巡捕房了,回家。”
他現在迫切想要見到若蘭、小寶和芝麻。
“是帆哥。”侯平亮點點頭說道,帆哥要去哪裏便去哪裏,他聽帆哥的。
然後侯平亮便想起來自己上次答應小寶買一個糖人給她,自己一時之間忙着忘記了。
小猴子心中便有些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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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