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診所。
程千帆苦苦思索,這是他從荒木播磨的話裏所捕捉到的最關鍵情報。
被五花大綁的男人是在一家德國診所工作的。
德國診所?
他的心中莫名一緊,腦海中立刻浮現的便是漢斯醫生的診所。
這名紅色國際同志所開的診所是上海黨組織的秘密醫療據點。
去年浙西紅色根據地的紅色将領‘苗先生’便是在漢斯診所治療、休養的。
最重要的是,程千帆知道那名被青東遊擊隊的同志們護送到上海的新四軍傷員同志,此時此刻正在漢斯診所。
這名被特高課秘密抓捕之人是漢斯診所的員工?
程千帆臉色微變。
盡管他并沒有任何證據支持這種猜測,但是,直覺告訴他,這種可能性很高。
是的,對于特工而言,很多時候,看似牽強的聯想,一旦出現在他們的腦海中,這種猜測便有極高的幾率變成現實。
程千帆微微皺眉,不管這個猜測、判斷是否正确,他都必須重視,确切的說是必須當作真實、确定的情報那樣去緊急對待。
不重視的結果,或者是虛驚一場,或者是需要付出鮮血和生命的代價。
“路邊停一下,我打個電話。”程千帆指着一個公用電話亭,對黃包車夫說道。
……
薛華立路二十二号,中央巡捕房。
醫療室。
老黃躺在床上,沒有開燈,漆黑的房間裏,他睜着眼睛看。
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秋霞同志,生日快樂。”他在心裏說道。
是的,今天是未婚妻的生忌,不,是妻子,她就是他的妻子,盡管沒有來得及舉行婚禮秋霞同志便犧牲了,在老黃的心中,她已經是他的妻子了,是他愛了一輩子的愛人,堅定的革命伴侶!
秋霞有一雙纖細漂亮的手,鋼琴彈得很好。
就是這一雙彈鋼琴的手,犧牲的時候,十根手指全部被砍掉……
“阿霞,我現在代号‘鋼琴’嘞,我自己選的,你一定喜歡。”老黃咧嘴笑。
……
叮鈴鈴。
電話鈴聲響起。
“誰啊,大晚上的。”老黃煩躁的嚷嚷了一句,随手拉起床頭的燈線。
這話若是被巡捕房其他人聽到,大概會罵老黃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醫療室的這門電話是小程總特批安裝的,理由是醫療室很重要,弟兄們難免有個頭疼腦熱和外傷,安裝了電話,對大家有好處。
這話誰信誰傻子。
大家都知道老黃這個老棒槌,憑借着會搗鼓一些偏方,攀上了小程總的高枝,十之八九是老黃愛現,求到小程總這裏,要了一門電話。
電話裝了,老黃的出診速度卻絲毫沒有起色,這老東西有時候喝醉了,爲了不被打擾睡覺,或者是溜出去喝酒之類的,竟然會拔掉電話線。
你一問,老黃還振振有詞,電話壞了,不關他事。
總之,盡管醫療室裝了電話,但是,打過去有沒有人接,或者是‘電話是否會壞掉’,這全看運氣。
有巡捕打電話到醫療室沒人接,氣不過,認爲老黃指定跑哪裏喝酒去了,便憤怒舉告老黃擅離職守。
敲響了醫療室的門,便看到老黃喝的醉醺醺的開門。
一問就是電話壞了沒聽到。
别人也便就拿老黃沒轍了,你說什麽?舉告老黃喝酒?老黃喝酒這是事嗎?壓根不是事。
以前有覃德泰關照,老黃活得很好,現在有小程總關照,老黃繼續活得很好。
這名告小狀的巡捕則被老黃罵了個狗血淋頭,甚至被吐了一口濃痰,後來在一次抓捕行動中受傷,在治療過程中被老黃狠狠地整治了一番。
個老東西,沒天理了。
……
不過,經此之事,再也沒有不開眼的去舉告老黃,他老人家願意接電話就接電話,樂意拔電話線就拔電話線,您開心就好。
就是這麽操蛋的事情,警務總監辦公室竟然還行文褒獎:
中央巡捕房是第一個給醫療室配備電話的巡捕房,這體現了中央巡捕房在金克木金總巡長,程千帆程副總巡長的領導下,銳意進取,以先進工具武裝自己,堪稱保障警員生命安全的榜樣舉措!
老黃兩步走到桌子邊,拿起電話聽筒。
“老黃,是我。”
“程總,怎這麽晚打電話來,莫非是家裏有人生病了?”老黃問道。
“你就不能盼着我一點點好。”程千帆笑罵說道。
電話那頭的老黃嘿哈笑着。
“有應酬,還沒到家,你上次送我的那什麽草,過了這麽些天了,還能煎吃嗎?”程千帆抽了一口煙,說道,“能用的話,我就叫若蘭給我煎藥,不能的話,我一會路過藥材鋪子買點。”
“什麽草?”老黃表情瞬間凝重,卻是打了個哈欠說道。
“就是你說的清熱解毒的。”程千帆想了想說道,“就是那個,你說苗人還用它治蛇毒的。”
“韓信草?”老黃問道。
“對對對,就是這個。”程千帆點頭說道。
“可以用,煎服就行了。”老黃說道。
“好了,你睡覺吧。”程千帆笑着說道,然後似乎是想起了什麽,說道,“大晚上的吵醒你,我過兩天帶兩瓶上好的花雕給你。”
“那感情好。”老黃嘿嘿一笑,挂掉了電話。
……
“糖人哩!糖人哩!”
一個巷子口,路燈下,一個捏糖人的手藝人在小聲叫賣。
天色已晚,不少人家都已經歇息了,他不敢大聲叫賣,會挨罵的。
這個老手藝人許是白天的生意不好,寄希望于晚上能再出幾個糖人,這些錢會變成明天的稀粥中的米粒。
“來一隻小兔子。”程千帆壓了壓帽檐,說道。
“好的嘞。”老藝人高興說道,昏黃的路燈下,面皮猶如老樹皮的老藝人,專心緻志的制作糖人。
所謂捏糖人,便是用加入紅、黃、綠等食用色素的饴糖捏成公雞、兔子、孫悟空等形狀,是糖食,也是一種手藝。
程千帆盯着捏糖人的老人的手,他在暗中觀察、估算老人捏一個糖人大約需要多少時間。
心中大緻有了譜。
“再來一個孫悟空,還有那個豬八戒,還有白龍馬,都來一個。”程千帆将鈔票放進一個掉了漆的鐵罐子裏,“不用找了,我一會來拿。”
捏糖人的老藝人高興的直點頭,一邊捏着糖人,一邊鞠躬。
……
程千帆沒有理會,他轉了個身,又走了幾步,站在那裏抽煙。
這裏是路燈的背光之處,從巷子外的街道上看過來,除非是刻意尋找,是不會注意這裏,更是看不清他的。
程千帆彈了彈煙灰,活動了一下脖頸。
在距離他稍遠的地方,黃包車夫以爲這位客人是在看他,立刻露出讨好的笑。
客人中途下車耽擱長時間,車夫多半是不太樂意的。
不過,程千帆掏錢買了一斤豆腐幹,以示犒勞和貼補,這自然令車夫歡天喜地。
豆腐幹是男女老少都愛吃的零食,邊煮邊賣,一鍋豆腐幹往往要煮幾小時,濃香撲鼻,美味可口,下酒零食皆相宜。
當然,這種小吃食,車夫是舍不得買的。
他看了一眼牛皮紙包裹的一斤豆腐幹,咕咚咽了唾沫,用力吸了吸香氣。
這豆腐幹,他舍不得吃,打算帶回家給家裏的老娘、娃娃和家裏婆吃。
隻是,車夫又看了一眼牛皮紙袋,心中有些遺憾,如果客人不是買了東西給他,而是選擇多給點錢,那就更好了,可以多買倆窩頭。
然後,他撓撓頭,又用力吸了吸豆腐幹的香味,臉上露出笑容,豆腐幹也好,幺娃早就饞這一口了。
……
延德裏到了。
“吓吓侬,吓吓侬。”
在身後車夫千恩萬謝中,程千帆手裏舉着幾個糖人,踏着青石闆,走在巷子裏。
随着‘小程總’的名氣和權勢越來越大,仇家也越來越多,他繼續住在延德裏已經并不合适了。
他已經在考慮搬家的事情了。
白若蘭還沒有休息,開門将丈夫迎進去。
“怎麽買這麽多糖人?”她從程千帆的手中接過五個糖人,看了丈夫一眼,問道。
“也不知道小寶喜歡哪一個,就多買了幾個。”程千帆拿起桌子上的搪瓷缸,裏面是白若蘭提前冷涼的涼茶,他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若蘭,上次家裏還剩了些韓信草,辛苦你一會煎出來。”程千帆說道。
既然他在打給老黃的電話裏說了這件事,那麽,他就必須去做。
是的,假如他沒有安排妻子幫他煎藥,這似乎也沒有什麽,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
但是,一旦他進入到某個懷疑名單,敵人暗中調查的話,這個小細節甚或可能是導緻他暴露之‘千裏之堤潰于蟻穴’的那個‘蟻穴’。
對于特工而言,永遠不要報以僥幸心理。
或者更加直白的說,不要想着偷懶!
“好的嘞。”将糖人放進抽屜裏,鎖好,白若蘭扭頭看向程千帆。
妻子的目光中寫滿了擔憂,“我一會就煎藥,要不要多放點水,在爐子上溫着?”
“不用,煎好藥後,将藥汁倒在碗裏冷着就行。”程千帆輕輕攬住妻子的腰。
若蘭極聰慧,盡管他沒有說什麽,若蘭已經知道他要暗中出門了。
若蘭擔心他,卻又不好多問什麽,隻能如此隐晦的方式詢問。
看着丈夫上樓去了,白若蘭輕輕歎口氣。
‘煎好湯藥,放在桌子上冷着就是’,這說明千帆自己也不确定什麽時候回來。
……
從書櫃後面的暗盒中取出一把毛瑟手槍,仔細檢查了槍支情況,确保一切正常。
又取了兩個十發的備用橋夾。
用布包裝了三枚德制M24手雷。
一把匕首插在綁腿裏。
看了看确切的時間,程千帆打開窗戶,将貓咪放出去,他自己也從二樓書房的窗戶翻出。
趴在窗台‘值班’的貓咪看着自己的男主人身子靈活得像是一隻狸貓,飛快而輕巧地輾轉躍動。
很快,程千帆從屋頂上輕輕躍下,極速奔跑,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由于前兩天法租界發生了多起槍擊案,故而這兩天晚上法租界加強了巡邏。
無論是在買糖人的時候暗暗計算時間,還是剛才回到家中後他心中暗中計算着時間,這一切都是因爲他在精确計算時間,要切合家附近的巡捕巡邏換班的時間。
剛才,回家經過家門口附近、遇到巡邏的巡捕的時候,小程總還特别停下來和巡捕說了兩句話,勉勵了辛苦值班的手下們。
現在,他算準了時間出發,等到他到達卡口的時候,正好是兩隊巡捕換班。
換班的時候,有大約十五分鍾的時間,該卡口是‘無人值守’的。
當然,這個‘無人值守’指的是距離稍遠。
這是因爲小程總體恤手下,在卡口附近令人搭了個棚子,放了一張桌子,一些椅子,以供巡捕夜間巡邏時候休息。
這個棚子距離卡口約莫三四十米。
而這個棚子的存在,直接結果就是,兩隊巡捕換班的時候,習慣性的先在棚子裏聚集,互相吹吹牛,甚至是喝兩口酒,反正卡口離得不遠,如果有人經過,指定是逃不過棚子裏巡捕的眼睛的。
如此,他們歇息一會,然後才會去卡口點執勤。
……
程千帆輕巧如同狸貓,貼着牆根走,行到一半,敏捷的翻牆。
牆的那一側臨河,不過,這一段的牆邊卻是正好有一個較爲狹窄的小徑,程千帆可以蹑手蹑腳的通行,不至于墜河
行走約莫二十來米,有一棵柳樹,通過這棵柳樹翻進來,正好可以避開巡捕哨卡。
是的,小程總體恤下屬搭建的那個棚子,最大的用途便是确保這三十米不到的距離的觀察盲區!
機敏的穿越了卡口,程千帆長舒了一口氣。
以他剛才回家經過這個卡口的時間來計算,這些巡捕都是他的時間證人,他此時此刻正在家中:
從小程總的家到此處的距離,他根本來不及返回、在巡捕換班暫時離開卡口的這簡短的時間再度穿過卡口,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是‘火眼金睛’,離着卡口也就不遠,那麽多雙眼睛看着,有沒有人過去一目了然。
……
漢斯診所對面的一個住宅的二樓,老黃眼睛一眯,遠遠的看到有汽車燈光朝着這邊照過來。
他的目光瞬間變的寒冷,趴在窗台内側,輕輕拉動槍栓,三八式步槍的槍口悄悄探出去。
明天繼續核酸,感覺嗓子都有老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