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巷十六号。
陶翠芳雙手交叉放在身前,兩個大拇指不安的來回搓,反複活動着。
隻見她不時地拿眼忐忑地看向豪仔。
這個警官說要單獨問話,卻一直陰着臉盯着她看,并不開口,這令她心中不安。
“女兒呐,你沒事吧。”
房門外,房東太太聲音顫抖着喊了一嗓子。
女兒長相俏麗,她擔心那個警官不安好心。
咣啷一聲,門開了。
豪仔惡狠狠的沖着房東太太說道,“問幾句話而已,再啰嗦,都抓回巡捕房。”
房東太太便不敢再說什麽,擔心的朝着房間裏看了一眼,看到女兒身上衣裳完好,心中稍稍舒了一口氣。
……
咣!
豪仔關上門,看着陶翠芳,突然開口問道,“你和孫志傑是什麽關系?”
“阿,阿傑是我的,我的未婚夫。”陶翠芳的聲音清脆,帶着幾分怯意。
她看着這名警官,心中想的是要是對方不認可這個身份,自己該怎麽辦。
母親此前對阿傑的态度也很不錯,但是,阿傑出事後,她明顯感受到母親對阿傑的态度變了,甚至不願意提及阿傑的名字。
阿傑是我的未婚夫!
這是這個小姑娘最後的堅持,和最後的倔強了。
“知道孫志傑爲什麽會被綁票嗎?”豪仔自然不知道面前這位年輕姑娘内心的想法,他看了姑娘一眼,沉聲說道。
“不曉得。”
“根據我們的了解,這夥綁匪極可能和姜騾子匪幫有關。”豪仔沉吟說到。
“啊,姜騾子?”姑娘發出一聲驚呼,顯然對于這位攪動上海灘的悍匪是知曉的,然後心中泛起更大的擔心,“都是你們,你們要是早就抓住姜騾子,阿傑也不會……”
“說什麽呢!”豪仔仿佛是生氣了,他将手中的煙蒂用力扔在地上,走上去,馬靴用力踏下。
“女兒,女兒!”房間外,房東太太又喊道。
豪仔氣呼呼的再度拉開門,指着房間裏面,罵道,“正常問話而已,你瞎嚷嚷什麽,真想要你們娘倆那點破事弄得人盡皆知嗎?”
房東太太立刻閉嘴了。
……
豪仔關上門,陰鸷的眼神盯着陶翠芳,“我實話告訴你,綁匪極可能是姜騾子匪幫,他們通過醫院鎖定目标,然後伺機下手。”
說着,他從身上摸出煙盒,點燃一支煙,輕輕吸了一口,“你的未婚夫孫志傑便是因此被綁匪盯上的。”
“我,我不明白。”陶翠芳搖搖頭,怯怯說道。
“雙眼皮。”豪仔指着陶翠芳的眼睛,“綁匪盯着診所、醫院,目标是那些去做雙眼皮手術和隆鼻外科手術的人。”
“鎖定目标後,便伺機下手綁票!”他冷哼一聲,“現在明白了吧。”
“我就是做雙眼皮而已,招誰惹誰了。”陶翠芳抽抽噎噎,“有錢人多得是,爲什麽是我們。”
“太有錢的,有保镖,難搞。”豪仔吐了一口煙氣,“你們這種,有那閑錢去弄眼皮的,身家不差,又沒有保镖,正是綁匪眼中最好的肥羊。”
陶翠芳聽了豪仔的話,略略一琢磨,就感覺特别有道理。
然後便又哭泣起來,“是我的錯,是我害了阿傑,我不該要做雙眼皮的,阿傑去醫院是幫我問醫生的。”
“你們也是去的仁康醫院?”豪仔立刻問道,看到陶翠芳還在哭哭啼啼,煩躁的罵道,“側恁娘,别哭了,回答我,你再耽擱一會,就等着給你未婚夫收屍吧。”
“不是仁康醫院,是台拉斯脫路的警察醫院。”陶翠芳被豪仔兇狠的表情吓到了,竟然忍住哭泣,說道。
“警察醫院?”豪仔露出驚訝表情,“沒聽說警察醫院精于眼部外科啊。”
“是我們聽說警察醫院有一個醫生精于眼部手術。”
“聽誰說的?”
“阿傑的一個朋友在洋人家裏當女傭,她說家裏的小姐便是在警察醫院做的手術。”陶翠芳說道。
……
尼德蘭商人範德爾家裏的二小姐阿妮塔!
阿尼塔的母親是中國人,她遺傳了母親的單眼皮。
聽了豪仔的彙報,程千帆立刻想到了這個人。
正是因爲從皮特的口中得知了阿妮塔在警察醫院做了眼部手術這個情報,他才在後續初步鎖定整形醫生這個懷疑對象的。
程千帆此前基本上确定孫志傑應該沒有什麽問題,此人大緻可以排除是特工的可能性。
但是,有一點他一直想不通。
很顯然,警察醫院的這位神秘的醫生,是以醫生的身份作爲掩護,且可以推斷是通過問診病人的方式來和其他人聯絡。
此外,這位茅醫生給自己安排的身份很巧妙:
外科專家,尤其是精于眼科,但是,因爲是來上海臨時做館,故而在上海的聲名不顯,隻在比較小的範圍内傳播,故而隻有少數一部分消息比較靈通之人,才得知這位專家的存在。
如此,茅醫生既能夠正常接診,不引人懷疑,同時也可以将病患限制在極少數的範圍内。
茅醫生接診過的病客中,常申義和另外一人值得懷疑,另外三名初步排除懷疑。
這五個人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的家境并不普通,能夠通過小道消息得知警察醫院有這麽一個精于眼部外科的專家。
但是,孫志傑和陶翠芳,這兩個人的交際圈子顯然沒有這種消息渠道。
故而,程千帆此前始終百思不得其解的便是這兩人是如何找到警察醫院去做雙眼皮手術的。
現在,疑惑解開了。
如此,進一步排除了孫志傑和陶翠芳是特工的可能性。
……
“這個姑娘對孫志傑的确是一往情深。”豪仔說道,“按照帆哥你的安排,我告訴她孫志傑被‘綁票’的原因,是因爲她做雙眼皮的時候被綁匪盯上。”
“陶翠芳選擇相信了這種說法,在這之後,這姑娘基本上是問什麽說什麽。”
“有獲得有用的情報嗎?”程千帆手中把玩着一個鼻煙壺,随口問道。
這個鼻煙壺是他此前送給覃德泰的,這位中央巡捕房總巡長、國府黨務調查處上海特區實際負責人竄逃後,巡捕房搜查了覃德泰的家。
如是,包括這個鼻煙壺在内的一些‘充公資産’便落到了小程總的手裏。
“眼科醫生的年齡大約三十多歲。”
“醫生的手腕上有一個拇指大小的疤痕,像是燒傷的,撸起袖子才能看到。”
程千帆點點頭,這符合他此前的推測,面對陶翠芳這個真正的普通病人,醫生會下意識的放松,很享受治療過程,以至于被病人無意間看到了手腕的傷疤。
……
“陶翠芳還說,這個醫生是她見過的最幹淨的醫生,衣服潔白,就像是雪花。”
程千帆微微颔首,示意豪仔繼續說。
與此同時,他的腦海中在迅速消化這些情報。
“醫生的書桌上有一本書,看起來似乎是經常翻看。”豪仔說道,讪讪一笑,“那個,我不太識字,書名我讓陶翠芳寫下來了。”
你那是不識字?
程千帆瞪了豪仔一眼,他接過豪仔遞過來的記錄本,翻開看:
《朝花夕拾》。
“周樟壽的書?”程千帆微微錯愕。
“帆哥,這人是誰?”豪仔立刻問道,“有問題?”
“說了你也不認識。”程千帆說道,他微微皺眉,總覺得在這麽一位懷疑爲日特的重點人物的書桌上出現周樟壽的書,多多少少會感覺有些别扭。
當然,他也知道,周樟壽先生的作品在日本國内也很受歡迎,一些日本文人對周樟壽先生也是頗爲推崇。
即便是日本人,也有一部分人喜歡收藏和閱讀這位先生的書。
似乎是不足爲奇。
但是,他的心中就是覺得有些别扭。
……
“我交代你的那句話,你問了沒?”程千帆問豪仔。
“問了。”豪仔點點頭。
組長特别交代他,要詢問陶翠芳對整形醫生第一印象是什麽。
“幹淨!”豪仔說道,“陶翠芳說,這個醫生特别注意衛生,用陶翠芳的話說,就是衣服都雪白雪白的。”
“除此之外,這個醫生還特别喜歡洗手。”
“洗手?”程千帆心中一動,問道,“用消毒水洗手?”
“是的!”豪仔驚訝的看了組長一眼,“按照陶翠芳所說,醫生在給她診治完畢後,用消毒水不停的洗手,洗了好一會。”
“據她所說,孫志傑有一次跑回去向醫生問醫囑,不小心碰到了醫生的手,醫生很生氣,呵斥了孫志傑,在孫志傑道歉的時候,醫生就又拿起消毒水,反複洗手。”豪仔停頓一下,繼續說道。
這人有潔癖!
程千帆立刻得出判斷。
他第一次知道‘潔癖’這個詞,還是在東亞同文學院就讀之時。
他的‘學長’,日本學生中的領袖影佐英一非常講衛生,有時候一天洗幾十遍手,據說影佐‘學長’的床鋪每天都有學弟輪流幫忙清洗,保證做到一塵不染。
也就是那個時候,他聽到有人用‘潔癖’這個詞來形容影佐英一。
這個神秘的整形醫生必然有着極爲嚴重的潔癖,且在程千帆看來,此人的潔癖程度和影佐英一堪相提并論。
……
看着程千帆陷入沉思,豪仔撓撓頭,說道,“帆哥,陶翠芳倒是配合,但是,她的口供目前來看沒有什麽用。”
說着,他首先道歉,“也許是我有些東西沒有問到。”
程千帆看了露出不安之色的豪仔一眼,搖搖頭,“這個女人基本上是被你唬住了,被你牽着鼻子走,該說的都已經說了。”
他拍了拍豪仔的肩膀,“這些口供很有用。”
聽到程千帆這麽說,豪仔立刻高興起來,對于組長,他有着近乎盲目的崇敬和無比強大的信心。。
巡長說陶翠芳的口供很有用,那便是真的很有用,他沒什麽文化,沒有看出來不足爲奇,組長比他厲害多了。
“你的提問問題很多都圍繞着醫生,陶翠芳沒有懷疑什麽?”程千帆問道。
“我告訴那姑娘,巡捕房懷疑另外一家醫院的醫生可能和姜騾子匪幫勾結。”豪仔說道,“那姑娘便什麽都說了。”
程千帆哈哈一笑。
“保密工作呢?”他問豪仔。
“我告訴那姑娘,我問話的内容都是機密,要是洩露半句,不僅僅她和她媽也會被抓起來,孫志傑也會死的很慘。”
程千帆輕笑一聲點點頭,豪仔的這種做法相當粗暴,但是,非常管用。
……
程千帆一個人在辦公室喝茶、思考。
他現在高度懷疑,這個有着潔癖、大量使用消毒水洗手的整形醫生便是荒木播磨在警察醫院秘密拜見的那個人。
同時,也是這個人向荒木播磨下達了以襲擊案目擊者來設圈套,吸引制裁阮至淵的特工來滅口的計劃和命令。
隻不過,因爲這件事被程千帆‘無意間’撞破,以至于特高課的這個引君入甕的計劃剛剛開始,實際上便注定落空了。
他說豪仔從陶翠芳口中落得的口供很有用,便是因爲兩點情報:
醫生有潔癖!
醫生用大量的消毒水洗手。
特别是‘消毒水’,令他想起了和荒木播磨接觸過的那個神秘人。
此外,因爲能夠向荒木播磨下達命令之人,必然是日本人!
這是毋庸置疑的,即便是那些看似位高權重的大漢奸,也沒有向荒木播磨這樣的特高課軍官下命令的權利。
或者,更加直白的說,即便是有漢奸‘看不清自己’,冒冒然向荒木播磨下命令,荒木播磨也根本不會理會,甚至會嗤之以鼻。
首先假設醫生是日本人,然後由此反推。
程千帆對于醫生用大量消毒水洗手的事情,特别是對于陶翠芳曾經提及的那件事,有了新的判斷:
醫生本身是有潔癖的,這是必然的。
孫志傑不小心碰到了醫生的手,醫生骨子裏是一個極度蔑視中國人的日本特工,這樣一個有着潔癖的人,對于自己的雙手被中國人碰到過會感到發自内心的厭惡,故而他會立刻用大量消毒水洗手。
現在還無從判斷‘醫生’在平常生活中、在外界是否也表現出這般蔑視中國人的極度潔癖。
但是,從目前來看,當此人以醫生的身份存在的時候,他的這種混蛋潔癖非常嚴重。
如此,他基本上初步判斷了醫生的身份:
一名身份不低的高級日特!
……
那麽問題來了。
這名就連荒木播磨都要聽命的高級特工,爲何會暗中打探他的情況,或者更加直接的說,此人爲何對他那麽關注。
程千帆仔細思忖。
他将整件事從頭到尾的捋一遍,現在他有一種感覺:
這個人對自己的關注,首先可以排除是因爲懷疑他的身份,否則的話,他現在不應該在副總巡長辦公室,早就應該在特高課的刑訊室了。
也不像是因爲公事,公事沒必要遮遮掩掩,且以三本次郎對他的‘器重’,還有荒木播磨這個朋友在特高課,事關他的公事,他不可能一點風聲收不到。
那麽,醫生打聽他的情況,這似乎……更像是源自私情。
這個想法在腦海中一經出現,他的心中一震:
這個人認識自己?
确切的說是,這個人認識宮崎健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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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