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想早點回家。
但想不到,進貨的大車才剛到。車子才在街道中間停住,周圍的商鋪裏就湧出了好十幾個人。
我站住,見到母親也在其中。
那麽多人,就她一個女人,卻跟着好幾個男人往車尾擠。她隻有一米五幾高,竟然擠到了前面。
“喂,不要搶啊。”
“先卸貨,先卸貨……”
……
車主、店主根本喊不住,也制止不了,車都還沒熄火,已經有人把後車門‘哐’地一下拉開了。
最高大的男人一撐就跳上了車廂。
我站在自行車旁邊,望着母親争着往上爬。可是,她隻有一米五幾啊,她夠不着,她隻好用一隻腳踩着車尾的橫杆,用一隻手拉着車門的把手,微微彎着身體往上趴,直到另一隻腳跨了上去……她好不容易翻上去,車裏已經有幾個男人在挑貨,也有幫忙卸貨的,她在裏面都很難轉身。
“哎你個女人上來幹嘛?下去,下去……”
……
我看着别人驅趕她,但她不爲所動,死死地拽着一個箱子的膠條,重複着幾個字,“這是我的,這是我的……”
“你什麽你的!”
那漢子一把拽着膠條,猛地一扯,把不撒手的母親都扯得踉跄了兩步,還大罵:“你給錢了嗎你?”
“我的!我先拿到的!”母親沒有退讓,兩隻手一起拖着,絲毫不懼,“——我的!”
“你這八婆……”
“喂,你個大男人欺負個女人,有意思嘛你?”
“關你什麽事!”
“貨是我的!不關我事關你事啊?你不卸貨你就下來!”
“媽的……”
……
“謝謝老闆娘啊……”
“唉——”
那店主沒說什麽,隻是無奈地搖了一下頭。
……
我望着母親把兩個大黃紙箱拖到車尾,然後才看清楚,那是兩箱榴蓮。我看着她坐下伸腳,從車尾跳下來,看着她吃力地把足有大半米見方的比她人還要大的箱子搬下來…...她隻有一米五幾,她得擡着手抱,箱子離開車廂失去了承托,重量就全壓在了她身上,她整個人都被壓得往下一彎,卻又吃力地使勁,盡量輕放……才搬了一箱,她已經扶着車廂撐腰喘大氣,身子都挺不直。
我向前走了一步,又縮回來。
那個漢子出來,看了她一眼,去拉車上的箱子,“你說你這八婆,活該……”
“我的……”
“不搶你的。”他說完就把箱子放了下來。
“哎。”
母親抱住,在第一個箱子上承了一下,輕松了許多。将箱子放好,她笑了一下,“謝謝你啊。”
漢子擺擺手,從旁邊跳下車,轉身走開了。
我遠遠地看着母親把兩箱榴蓮拖到一邊,仔細地檢查一會,接着用膠帶加封,再寫上名字……最後,她才心滿意足地靠着箱子坐了下來。她紮好的長發都松了,和汗黏在一起顯得有些淩亂。
我站了一會兒,走過去。
母親低着頭,用紙巾擦着手指。她的兩隻手的幾個手指都流血了,被寒風一吹,已經快要風幹。那是榴蓮刺割的。我試過,箱子兩邊有個洞,方便伸手搬,但手指伸進去,稍不注意就會被劃破。
她眼睛不大好,眯着眼借路燈的光找傷口,然後撕點紙巾捂着,用膠布纏起來。封裝的膠布很大,她就撕成一小條一小條……
“媽——”
“唉?”
她一頓,擡臉看到我,笑了:“不玩啦?”說着的時候,她放下雙手,不經意地微微握成了爪。
“嗯。”
“怎麽不吃?”
“給你吃。”
“我不吃,我又不餓。”
“我吃不完。”
在她身邊蹲着,我把包子撕成了兩瓣,自己拿了一瓣,把有雞蛋的那一瓣連袋子一起塞給她,“我不要雞蛋。”
母親皺眉,數落道:“一個包子都吃不完。”
“不想吃。”
“雞蛋有什麽不想吃的,你吃了。”
“我不要。”
我轉開,不理她。
母親有些無奈,拿着小聲說,“不能浪費啊。”
我咬了一口包子餡,卻完全感覺不到滋味。我看看榴蓮箱,沒什麽說的,就随便說了一句,“榴蓮啊。”
“是啊,今天運氣好,搶到兩箱。”母親又笑了,有點小自豪。
“那麽厲害……”
我含着包子,噎不下去。
雖然榴蓮過季了,現在很少,但正是因爲少,價格才高,銷路也好。可是,因爲是進口貨,又不是大城市,每天能拉來五、六箱就不錯了。不過不要看着少,這樣一箱榴蓮裏面有四、五個,能掙100多了。想想,賣一斤蘋果才掙1-2塊錢啊,差不多等于賣一百斤蘋果的利潤了,誰不搶呢?
我吸吸鼻子,回過頭,卻見母親拿着一瓣包子,不僅沒吃,還把袋口打好了結,裝的好好的。
“你不吃…...”
“我不餓,給你吃。”
“我不要。”
“你餓了再吃。”
“随便你,我去那邊玩。”
“小心點啊,不要走太遠。”
“知道了。”
我沒有回頭,徑直走進沒有路燈的街道。
我以爲我能忍住的,但鼻尖很酸,鼻涕都流進了嘴裏;我以爲我能忍住的,嘴巴卻用力扁着才勉強沒發出聲音來;我以爲我能忍住的,但眼淚就是一直流,從臉上滑落,不停地不停地往下掉。
嗒嗒......
落了一路的冰粒。
……
——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