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應該是200*年的12月吧?
……
那天下午,我和李輝、王樹玩到第三節課才偷偷潛回學校。
第一次逃課,難免有點小害怕,不過好在他倆是慣犯,經驗豐富。比如,他們很了解什麽時候适合逃課,知道哪個老師好糊弄或者說不稱職,清楚從哪兒翻牆比較快,也懂得該怎麽避開辦公室、教室找到最佳的逃生路線……所以,從翻牆出去到翻牆回來,雖然我緊張的要死,卻确實一路平安。
“都說沒事的吧,你怕什麽。”
“嘿嘿,膽小鬼。”
“等會怎麽跟老師說?”
我還依稀記得那時候我們的幾句對話。經過别的年級的教室的時候,我學着他倆貓着身子從窗戶下溜過去,忍不住有點擔心。現在回教室,很可能會被逮到,該怎麽解釋?想想就心虛。
“就說上廁所啊。”順利穿過教學區,從廁所後面繞到安靜的走廊,李輝挺直了腰杆。
“可以嘛?”
“大不了罰站,不用上課更好。”王樹笑嘻嘻的,滿不在乎。
……
我卻很忐忑,也有點内疚。因爲那節課是語文課,而記憶中的語文老師爲人挺好,架子小,是校裏爲數不多的被多數學生喜歡的老師之一。主要是,我語文成績不錯,他對我特别親和。
快到樓梯口的時候,李輝回頭問王樹:“哎,你爸在不在?”
王樹一翻白眼,“他在我敢出去啊?”
“那就好。”
李輝放心了,大搖大擺地拐過去。
我知道他爲什麽這麽問,因爲校長室正對着樓梯入口。其實我也看見了校長室是亮着燈的,但反而沒那麽害怕。因爲校長一般隻在早上露一下臉,到下午基本就不見人了,隻有副校長偶爾會在。
不過,下兩秒我就緊張了起來。李輝走在前面,很稀松地看了校長室一眼,然後我就見到他一頓,接着立刻轉頭直走,動作僵硬。随後的王樹也偷瞄了一眼,低着頭三步并作兩步走了過去。
我當時就冒冷汗了,别說看個究竟,頭都不敢擡,緊跟在他們後面,腦子空空的隻重複着五字真言——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
然而事實證明,姜還是老的辣。對方并非沒有發現我們,而是要一網打盡。當我們過去了好幾秒,快要走上樓梯,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的時候,身後傳來了一聲我至今仍覺得不大舒服的聲音。
“你們三個給我進來。”
……
我們三個僵在樓梯下。我臉都吓白了,隻惶恐地看着他倆。在那個年頭,校長對于普通人來說,就是天一樣的存在。尤其之于我個人。因爲對于像我家這樣的無權無勢的外地家庭來說,即使卑躬屈膝,即使付出了好幾倍的金錢,能獲得在城裏上學的機會也還是一種難得的恩賜。而這種恩賜,很多時候都得由校長施與。在小時候的我眼中,校長幾乎就等同于學校的皇帝。
李輝和王樹是慣犯,倒是比我鎮定的多。互相推搪了一會,接着還是由前者帶頭怏怏地往回走。
我隻好跟着,惴惴地低着頭,進了校長室也沒敢擡起來。
以前,校長室對于年小的我來說是個高大而神秘的地方,總會忍不住好奇,想要一窺究竟。但是,每次從門口經過,都隻敢匆匆一瞥。幾年下來,印象最深的就隻有正對着門口的那一棵發财樹。
“你們去哪啦?”
……
“啞啦?”
……
我吓得抖索,腦子都是空的,哪還敢說話?過了一下,才聽到李輝弱弱的聲音,“上廁所……”
“上廁所三個人一起上?”
“我,我們等他……”王樹補了一句。
“你呢?”
……
李輝碰了碰我,我才知道對方是在跟我說話。我記得我看了裏面一眼,不過對方的樣子、表情現在已經記不清了。我抖着嘴唇,說了幾個字,大約是‘我也是’,或者‘我也上廁所’之類的話。
“你過來。”
“哦……”
我沒有思考,也來不及思考,反正對那時候的我們來說,老師說的做的都是對的,更何況是校長。我在他辦公桌前面停住,垂頭什麽都看不見,隻能看到黑色木紋的桌面,反亮反亮的,特别幹淨。
他又說了一句,“過來這邊。”
我猶豫了一下,繞到桌子的一側。
他又說,“再過來一點。”
我有點迷糊地走了兩步,稍稍擡首,已經能看見他的幹淨的皮鞋和西褲,以及他坐着的老闆椅。那是很大的皮椅,那年代很稀罕的東西,普通人一般隻在電視裏看過,現實裏并不容易見到。
“擡頭,擡起來。”
……
我還在盯着皮椅下面的四個滑輪,聞聲下意識地擡起臉。
啪!
我連他的樣子都沒看清,臉上就被扇了一下,整個人一個趔趄,原地轉了半圈,差點沒站穩。
……
那時,我是懵的,隻記得轉過來後,剛好面對着李輝和王樹。而他倆的表情,我到現在還記得。
“再有下次,你不要來上學了。”
我不記得後面的幾十秒發生了什麽,也不記得是怎麽離開校長室的,隻記住了臨走時的這麽一句話。
……
“痛不痛……”
直至從校長室出來到走上樓梯半層,王樹才打破了沉默。
“廢話,打你試試……”
李輝看着我,看着我的臉,欲言又止。我能從他眼裏看到不忍、愧疚、還有一點恐懼和不知所措。
“他敢打我,我爸投訴死他。”王樹挺着脖子,但看到我的臉之後,又縮了一下,移開了目光。
半天,我們都沒說話。
我是還愣着,而他倆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不過,我愣着不是因爲還沒反應過來,而是聽了王樹的話。
我忽然明白了,爲什麽打的是我。因爲,王樹的爸爸是副校長,李輝的大伯是區交管局的局長。
所以,挨打的是我,也隻能是我。
“我回教室……”
過了會,我說了一句打破僵局的話。雖然我不知道我的臉怎麽樣了,但火辣辣的,覺得應該是紅了,所以回教室肯定會被留意到。但他倆不敢說,因此隻能由我開口,而且也不能就這麽站着。
倆人嚅嗫着,最後還是默認了。
到二樓,本來是要躲過三年級教室的,但既然已經被發現,再躲就沒意義了,所以我們直接從走廊穿了過去。
在教室門口,李輝和王樹下意識地擋住了我。
全班都看了過來。
語文老師正在寫黑闆,也沒停,繼續寫了十幾秒直到寫完才轉過來。我偷瞄了一眼,恰好見他随意地瞥了過來,但旋即就有一個明顯的停頓動作,接着又瞥了過來。這次,他看了幾秒鍾。
啪。
他把粉筆丢回粉筆盒裏,走了出來。
“自習,誰吵的留堂。”
丢下一句,他反手推了一下李輝和王樹的後腦勺,把他們不輕不重地推進教室。“你跟我來辦公室。”
我隻好跟着他走。不過不知道爲什麽,卻沒有前一刻的那麽惶亂了,隻是有一點委屈的感覺。
“诶呦——”
因爲是上課時間,教務室裏隻剩下一個老師。我對她的印象挺深的,教英語的年輕女老師,人長得挺漂亮,就是臉上張了些痘痘有點扣分。她看了我們一下,而後盯着我,眼睛瞪着,充滿了驚詫,“——誰啊,那麽重手。”
“呵。”
“你打的?”她皺眉了。
“怎麽可能,我習慣左右開弓。”語文老師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了下來。
我垂頭站在一邊。很明顯嗎?雖然有點辣辣的漲感,但我還是不知道臉上到底怎麽了。
“那是誰啊?下手這麽狠?”女老師有些忿然,側着身子拉開下層的抽屜找了起來,“要不要紅藥水……”
“沒用。”
語文老師抽了一截紙巾遞過來,示意擦一擦,“鼻血。”
我一怔,接過來一抹,才發現鼻子出了一點血。如果不是他告訴我,我竟然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坐下來,翹着腿,問:“誰打的?”
我動了動嘴唇,低下頭。
女老師有點不平,“誰打的都不行啊,哪有這樣打小孩的?就算是家長也不能這樣打小孩子啊。”
“要不要我叫家長?”
“不要……”我一震,連忙搖頭。
“那你說,誰打的?”
“是不是小孩打架啊?”女老師看着我的臉,又搖搖頭,“小孩手沒這麽大,是不是哪個老師打的?”
“你自己說。”
“校……”
“啊?大聲點!”
“校……”
我鼓了鼓氣,聲音稍稍大了一點,“校長。”
然後,教務室安靜了。
我也不知道過了幾秒還是十幾秒,亦或者幾十秒,反正等我微微擡頭看的時候,那個女老師已經撇開臉沒再看我了。她的右手還搭在抽出來的抽屜上,不過沒有翻找,而是慢慢地推了回去。
語文老師又問了一次,“校長打的?”
我不敢看他,隻是輕輕點頭,‘嗯’了一下。
“剛才打的?”
“嗯……”
“你是不是做什麽壞事了?我記得你們幾個,特别頑皮。”女老師插了一句話。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隻好不說話。
“呼——”
語文老師噓了一口長氣,站了起來,“把頭擡高,止血。”
雖然沒流血了,我還是聽話地擡頭。不巧,視線正好對着了牆上的一行大字标語,‘因材施教,樹德育人’。
“在這等我。”
說完,語文老師就出去了。
不會是去找校長吧?
我又有點害怕了。如果他去找校長,那會怎麽樣?校長會不會又找自己?萬一他找家長怎麽辦……胡思亂想着,我更怕了,但又無能爲力。而語文老師出去之後,女老師也不說話了,隻自顧地改着作業。我保持着擡頭的姿勢,盯着牆上的八個大字,忽然有種掉頭就跑出去的沖動。
不過最後我還是沒敢跑。有點沉悶無聊,我就盯着标語下面的挂鍾,跟着秒針的走動數了起來。
數到200多的時候,有個老師走了進來。
我看了他一下,是體育老師。他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調侃,“這是哪個班的倒黴孩子啊……”,直到他看到了我另一側的臉龐,才睜了睜眼睛,很訝異,“哇,這誰啊,把打成這樣?李老師啊?”
他說的李老師是低年級的另一個老師,學校裏出了名的暴脾氣,動不動就拿棍子打人手心甚至腦袋,能把掃把棍打斷的那種程度,幾乎全部學生都怕他恨他。
我還沒說話,邊上改作業的女老師就淡淡地說了一句話。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因爲就幾個字,“誰讓他調皮。”
“那也不能打這麽狠啊,把人打壞了怎麽辦?”
體育老師喝了一口水,又出去了。臨走的時候他看着我的臉,搖着頭,“太狠了,真下得了手啊。”
我聽了,更擔憂了。不爲别的,而是不知道回家該怎麽解釋。之前我還期望着不明顯就可以蒙混過關,但聽了體育老師的話,感覺還很顯眼。我又看挂鍾,發現還有十多分鍾就要放學了。
而就在這時,語文老師回來了。
我直到他從我身邊走過,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才回過神來。然後我看到了他的臉色,有點不解。對于隻有10歲的我來說,還很難理解那些複雜的情緒。我隻可以看到他鐵青的面色,以及眼裏透着的憤怒。我有點畏懼,但又從中讀出了一點别樣的東西。那是,有些熟悉的無力感。
坐了幾秒,他用握拳的手扶額,接着拂了拂手,“你先回教室。”
“喔。”
我反而如釋重負,轉身就走。我還擔心他追究我逃課。
因爲怕被同學看到,我隻好走後門,低頭回到座位。其實全班都看到了,都在偷瞄,但沒人說破。
半響,王樹給我遞了半包拌好的幹脆面,“吃不吃……”
我搖頭,假裝整理書包,“不要……”
李輝坐在前面一桌,平時他是最調皮最多嘴的,但今天回頭看了我一下,卻一反常态地不說話了。
那一刻,應該是我第一次知道了什麽叫煎熬。
不過幸好,沒過多久語文老師就回來了。他看起來和平時沒有兩樣,沒有提我們三個逃課,也沒提我,隻是一如既往地布置了作業,然後叮囑了幾句放假要注意的事項,接着放學鈴就響了。
我一等他說下課,就拖着書包跑了。
從後樓梯下來直奔學校後門,我是第一個跑出學校的學生。不過沒多久,李輝和王樹還有另一個小夥伴就追了出來。
“阿易!”
“去不去打球啊?”
“不去了……”
“那我們去小賣部吧,我請。”
“我不去了,我回家了……”
我不知道他們後來怎麽樣了,但我其實并沒有立刻回家。漫無目的地閑逛着,盡量找人少的地方走,然後每遇到從對面而來的行人,都不由得低頭、摸臉,或者撩頭發……盡量遮擋着臉上的紅腫。
就這樣,學校5點放學,我逛到7點天黑透了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