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兄弟再回憶不起其他事情了。他們對外祖父母的記憶,就這麽一件。
宋賢的哭聲弱了下去,人還站着,但重心都在鐵欄杆上。她哭累了,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她輕輕點了幾下頭。
劉志國如釋重負,叫了宋賢,準備回去了。
宋賢還有些依依不舍,但總算是平靜下來,能夠商量事了。
劉志國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
還是郭玉潔過去,攙扶着宋賢往回走。宋賢的臉色很不好看。郭玉潔掏了紙巾給她擦掉眼淚。
我們一行人回到車上。還是劉志軍開車。車子掉頭,從廠區範圍離開。
宋賢一直扭着頭往後看。
我注意了一下,她的視線是在移動的。移動的速度不快,就像是有人在沿着這條路奔跑,宋賢正和對方互望。
等到車子開到了路口,開到了廠區的邊界,宋賢的視線也就停在了鐵欄杆處。她又流下了眼淚。過了好久,她才轉回頭,接過了郭玉潔遞過來的紙巾,自己擦掉眼淚。
車子開過了這邊的工業區,到了村鎮居民區,才有了人煙。
我發了短信,一方面讓吳靈查查這邊的情況,一方面也是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訴吳靈。
吳靈略感意外,發回來的回複中附帶了幾個問題。
我瞄了眼宋賢的臉色,試探着問道:“宋奶奶,您不是民慶本地人啊?”
宋賢還沉浸在悲傷中,心不在焉。
我又問了一遍,她才看了看我,點點頭。
“老家在南邊,斷頭島。”宋賢回答。
這名字讓我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斷頭島?”郭玉潔驚訝地重複,“怎麽叫這種名字啊?”
她比我更加人畜無害,看着就是傻白甜的小姑娘,問問題的時候不會讓人心生防備。
宋賢表情也溫和了一點,“不是那個斷頭,是島上面有個懸崖,一個面,直直這樣切下來,跟被人砍掉一樣。島其他地方,像是個魚,就魚頭的位置沒了。所以就叫斷頭島。我小時候,還聽我爺爺奶奶說,那個斷頭下面有個溶洞。大落潮的時候,才會露出來,幾百年見一次。從裏面進去,會看到神仙。島就是一個大妖怪,以前鬧啊,漁民們都沒辦法捕魚,都被它給打翻了船。就有個神仙砍掉了它的腦袋,它就變成了島。神仙住在島裏面,漁民住在島上面。我們家,一直是當漁民的。老祖宗是從岸上過去的,逃難過去的。家裏面還有一本族譜呢。逃過來的老祖宗以前是當官的,被人禍害,要被皇帝砍頭,這才逃過來,一家子都逃了過來。”
宋賢說起自己的童年往事,滿臉追憶之色。
我看了眼劉志國、劉志軍,兩人很吃驚,顯然是頭一次聽說這種事情。
“那您怎麽到民慶來的?”郭玉潔好奇問道。
“也是逃難……”宋賢的表情黯然,“那時候不是打仗嗎?那些軍隊的船就開到了斷頭島。我們沒辦法,連夜就坐小船到了陸地。後來到處都是逃難的,我就到了民慶。我幹過紡織女工,認識了劉忠良,進了鋼鐵廠……”
宋賢說到此,就沒有再說下去,陷入了自己的回憶中。
“那時候,您父母跟着一起過來了?”郭玉潔問道。
“他們那時候就被殺掉了。”宋賢已經哭不出來了,隻是眼圈發紅,“我一個叔叔幫着我,帶着他們到岸上。我們就在岸邊上,将他們燒掉了。就裝了兩個壇子,我一直帶着,逃到哪兒都帶着……劉忠良那個老畜生,明明知道的……”
劉志國和劉志軍的表情變得尴尬。
劉志國叫了一聲“媽”。
“那個老畜生做得出來,我還不能說了啊?那個老畜生……你就向着那個老畜生!”宋賢憤恨不平。
聽起來,像是劉忠良和宋賢結婚前答應了要安葬自己嶽父嶽母的骨灰,最終卻是失言了。
宋賢用那種方言罵了幾句。她罵人的話不是耳熟能詳的幾種方言。看來是那個斷頭島自己的話。
從宋賢斷斷續續的不甘怒罵中,我也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劉忠良的确答應過宋賢,要将宋賢的父母妥善安葬。宋賢的想法是将兩個老人送回到故鄉,也就是送回到斷頭島,安葬在那邊的宋家祖墳。
宋賢說他們家有族譜,祖上還是個被砍頭都要由皇帝親自過問的大官,家世可以算是顯赫了。在一個半封閉的島嶼上繁衍生息,有些家族的規矩就一直保留,家族的人也世代生活在那裏,觀念就很傳統。
劉忠良沒有完成諾言。
宋賢就将父母的骨灰放在身邊。甚至因爲劉忠良父母的忌諱,還得将兩人的骨灰藏起來。
那個特殊的櫃子就是劉忠良做的。
聽宋賢的罵聲,能大緻猜出當年宋賢和自己公婆的鬥争。劉忠良的父親也是個傳統觀念很強的人,劉忠良的母親又是個喜歡到兒子家裏串門,檢查兒子家裏一應物什的。宋賢不得不那樣窩囊地藏着自己父母的骨灰,幾十年下來,自然是生出了怨恨。
劉志國和劉志軍尴尬地幫着自己爺爺奶奶和父親說話,可不管他們在其他方面對宋賢怎麽好,父母無法安葬,始終是宋賢的心頭刺。
“您要這樣,早點說。爺爺奶奶都去了那麽久了……”劉志國聽多了,不耐煩地說道。
他說的話其實也沒錯。
宋賢要有心,總能有辦法将父母送回故土安葬,而不是等着劉忠良幫忙。
“你早點說,我們也能找到那個什麽島。你現在……”劉志國話說到一半,就閉嘴了。
原本應該将兩位老人的骨灰送到斷頭島的宋家祖墳安葬,現在宋賢卻是要将骨灰送到人家工廠的廠區,還一副要将骨灰還給自己過世父母的樣子。
我能體會到劉志國的心情,用網絡語來說,真是哔了狗了。
找個島,大概都沒那麽困難,可能就是買一張船票的事情。
海葬也比宋賢現在的心願要讓人安心。
宋賢好像沒領會劉志國的心思。
她沉浸在自己的悲傷和憤怒中,也有點喜悅。
她催促劉志軍快點開車,去工農六村取骨灰壇子。
“宋奶奶,您爲什麽說那裏是萬壽墓地啊?”郭玉潔問道。
這是我想問的,也是吳靈提醒我要問的問題。
劉志國顯然不想再談這些,出聲打斷。
宋賢卻是已經說出了答案,“我阿爸阿媽就是這麽說的。”
我和郭玉潔對視了一眼。
劉志國臉色發青,劉志軍臉色也不好看。
“那裏以前就是墓地吧。可能是老太太聽誰說的。她老跟小區裏那些老頭老太一起。”劉志國說道。
宋賢沒吭聲。
我看宋賢表情,并非這麽一回事,宋賢卻也是不想繼續回答了。
郭玉潔後來再問什麽,宋賢都不怎麽熱絡,不像剛才那樣知無不言,情緒外露。
等到車子回到了工農六村,劉志軍、劉志國将我和郭玉潔放下車,就勸着老太太想要回家了。
“午飯都沒好好吃。”劉志國說道。
我們無法就在路上找了家面館吃了一碗面。
“媽,現在也太晚了。這會兒再開一個來回,晚飯都不要吃了。到禮拜六吧。禮拜六我再陪你過去,把骨灰帶過去。”劉志軍勸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