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主要作牽制試探漢中府官軍動靜的徐珲部不同,趙當世給覃進孝與孟敖曹派下的任務就是搜尋小紅狼主力,主動發動實質性的進攻。隻可惜,小紅狼蓄謀已久,屢屢避開了覃進孝的鋒芒。以至于覃進孝與孟敖曹兩部越追越遠,都到了遠離府城的東南方的西鄉縣境内。
縱然漢中官軍消極,小紅狼也一味避而不戰,但出于謹慎的考慮,趙當世不願使自己的兵馬過于分散,正欲給覃進孝發出收兵之令,不想那邊的軍報不期而至。
頭一道軍報,一般都是彙報大略情況的。這道不出慣例,很簡潔,短短十一個字——“荞麥山遇小紅狼,戰,力敗之”。
軍報雖短,卻使趙當世大爲振奮。自從在西安南部吸收了許多人馬後,趙當世對于自家兵士戰鬥力的評估一直不确定。一年未見,趙營能脫胎換骨,小紅狼未必就不會卧薪嘗膽。好在這一場勝仗的到來,及時打消了趙當世長久以來的憂慮。
解決郭虎頭一事暫時想不出法子,趙當世也不會逼大夥兒苦絞腦汁。就借着這個由頭将讨論的議題轉到了東南方面。
徐珲十分穩健,即便是手下愛将受困,這時候還是抛卻愁腸,振作精神參與到西南軍務的讨論中。他認爲,覃進孝過于突前,懸師深入,不是好事,側翼已經暴露太多。擊敗小紅狼,敵軍膽氣已喪,應該見好就收,果斷召他回來。
穆公淳則持相反意見。他新來趙營,急于表現,也不管徐珲在軍中的地位,直截了當就表示覃進孝好不容易挫敗敵鋒,不說繼續追擊,至少西鄉縣西面要趁着此刻完全掌握下來。隻要占了東南的西鄉縣,加上現在徐珲部駐紮的城固縣在北面,完全可以從北、東逐步向中間蠶食。西面是官軍重兵集結的漢中府,南面又是險峻的大巴山,小紅狼部插翅難飛。當然了,西鄉、城固兩縣的縣城還在官軍手裏,不過和漢中府一樣,他們隻會坐守,不足爲慮。
徐珲之言爲老成持重之策,以此行之,安全保險;穆公淳之言偏于激進,但并非妄想,隻要成功,收獲必巨。
比起侯大貴,徐珲的脾氣内斂許多,自不會一言不合就開始破口大罵。而穆公淳說到底在營中基礎尚淺,也不敢對高級軍将窮追猛打。所以兩人提出意見後,不再做聲,都把視線轉向了趙當世,讓他做出判斷。
兩個提議各有利弊,趙當世短時間也拿不定主意。過了不久,帳外軍報又至,趙當世放下讨論,急召兵士入内通報。
這一道軍報也是覃進孝傳來的,内容比起頭前,詳實不少。覃進孝與孟敖曹進入西鄉縣後,其實也萌生了退意。隻是在找到幾個被小紅狼等抛棄的營盤後,孟敖曹判斷其衆應當是新近離開,不會距離太遠。因此,他向覃進孝建議,将左營向東北面轉移,作出後撤的迹象,自己則率五百馬軍北上,然後突然折返。
小紅狼部探知覃進孝的動作,的确以爲他是想退回北面。考慮到漢中方面官軍的壓力,小紅狼等也着實不敢向西退得太多,是以偷偷摸摸,卷土重回。孟敖曹抓住機會,率馬軍突然而至,在荞麥山一帶牽制住了小紅狼。小紅狼已感覺不妙,想要抽身,不過覃進孝及時掩軍回攻,還是取得了不小的戰果。小紅狼再次遁走,現在覃、孟二人正駐紮在荞麥山等候進一步的消息,至于具體的戰損繳獲等,還需要接下裏的清點。
東南戰情緊急,覃進孝與孟敖曹雖說新勝,畢竟人少。若聽了徐珲的,就得快速将他倆召回;若行穆公淳之策,也得盡快抽調兵馬支援。不論這兩項選擇哪一個,都迫在眉睫,否則一旦小紅狼緩過神,憑借兵力優勢吃掉了覃、孟,那可就坐失良機,欲哭無淚。
郭虎頭的事未了,新的難題又迎面而來,趙當世實在有些郁悶。正在此時,覃奇功開口說道:“東南之勝,豈非天助都使解救郭把總?”
趙當世一愣,聽出他話裏有玄機,俄而忙問:“青庵所言何意?”作爲趙營的頭号謀主,覃奇功或許比不上穆公淳詭計疊出,然而他有一個大好處,就是穩當。隻要他開了口,那麽說出來的主意一定是十拿九穩的。
覃奇功笑道:“現有兩難,本孤立無聯,隻能逐個擊破。然而東南既勝,則此兩難串于一處,迎刃可解!”
趙當世豁然起身,驚問:“還有此事?快快說來!”
徐珲等人聞言,亦是面流訝色,伸長了脖子。穆公淳則陰着臉,冷眼旁觀。
覃奇功不賣關子,先分析情況:“目前郭把總陷于敵手,要安全救他出來,以華清郡主易之最爲妥當。然而華清郡主乃和隋之珍,咱們僥幸獲得,不拿她做些文章實在可惜,所以以人換人,難稱佳計。”
這時穆公淳幽幽飄來一句:“郭把總爲軍中棟梁,人才難得。若是急功近利,抓着小利不放才是下策。”
覃奇功并沒有在意穆公淳話裏行間的酸味,對着趙當世道:“以兵強奪,爲下策;以郡主交換,爲中策;而另辟蹊徑,将武大定收入麾下,不但可救回郭把總,還能豐我羽翼,乃上策!”
此言一出,滿帳皆驚,趙當世愕然道:“你的意思是招降武大定?”
覃奇功目光炯炯,颔首而言:“正是。武大定爲人反複,堪稱當世呂布,綜合其人過往,很難相信他會真心實意侍奉小紅狼這麽個土寇。若說前番他還心存僥幸,那麽這次覃、孟力挫小紅狼等,必令他不得不多加考慮。”
見趙當世沉思不語,覃奇功進一步道:“徐千總言,明日武大定會再派人來交涉,莫若派一舌辯之士随之返回,對其曉以利害。屬下相信,武大定能混迹這麽多年而不敗亡,也絕非鼠目寸光之輩。勸之來歸的可能極大!”末了再道,“若此計不行,再行換人之策未爲晚也。”
徐珲聽罷,出聲贊同道:“參軍之言可以一試。若真的成了,是再好不過。”他爲人謹慎,但并非沒有眼光,似這種無本萬利的事,有什麽麽理由不做?
趙當世還是沒作聲。他之所以猶豫,是考慮到了徐珲未曾想到的方面。對于徐珲,份内職責就是爲主帥征戰,隻要能達到目的,過程不重要。但趙當世和他不同,想得更多。覃奇功之言聽上去美妙,做起來卻沒有那麽簡單。首當其中就是要找一個論士替趙營出使。這此出使不同以往,要求此論士不但得能言善辯,而且還要膽勇過人。畢竟現在隻是口頭猜測,真到了孤身入敵營的當口,誰也無法保證武大定會是如何抉擇。空有滿腹經綸,臨陣卻吓得肝膽俱裂,這樣的表現是絕對無法說動武大定來歸的。
而趙營目前儒生不多,能稍微和智勇兼備搭上邊的更是鳳毛麟角。趙當世惜才如金,不太想把優秀的人才置于險地。
他正犯難,覃奇功洪聲振袖道:“都使,屬下願意明日一行,必說得武大定來歸!”
趙當世幾乎是立刻回絕:“不可,青庵如我臂膀,使你履險,我心難安!”
覃奇功再請道:“都使放心,沒有十足把握,屬下絕不敢請命。”
趙當世隻是搖頭,全無應允之意。目光無意間掠到穆公淳那裏,卻見他此刻低着個腦袋,臉上半黑半紅。說起來,他不負巧舌如簧之名,而且新來投靠,要表現這是最好的時機,就如在施州衛覃奇功主動擔任使者一樣,很快就能在趙當世面前确立自己的地位。但他卻實在沒那個膽量,他是惜命之人,功名沒了可以再取,性命丢了那就再找不回了。所以,此時此刻,他不敢面對趙當世熱切的目光。
對方沒反應,趙當世有些失望,就在這時,另一端人聲乍起:“小生願去!”
急目看去,竟是劉孝竑。
他會決意接下這個使命,說奇怪,其實也不奇怪。
最早被裹挾進趙營,他半是悲憤,半是痛苦,心裏更是恨透了玩弄手段的趙當世。讀了二十多年的禮義經典,君君臣臣的觀念早已深入他骨髓。落入賊手,就如落入污穢,将令他一生都蒙受難以洗刷的污點與恥辱。原本甲科正途的願景化爲烏有,前路瞬成齑粉。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自處,而且心裏害怕在旁人眼裏他是不是早已成了爲賊賣命的欺宗滅祖之人。若非偃立成極力勸阻,重壓與自責下他恐怕早已自裁。
所以最開始他完全不願意與趙營有着半點瓜葛。沒了求死的欲望,他冷眼旁觀,想要見證這樣一個兇殘罪惡的流寇團體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滅亡。結果,出乎他的意料,趙營在趙當世的帶領下居然于官軍的四面剿殺下連戰連捷,一路發展壯大。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句話放在趙營身上,完全失去了效力。
蒼天無眼,欺良助惡!
趙營越強,劉孝竑就越憤怒。到後來,他萌生出暗地裏給趙營搞破壞的想法。哪料營中人對他的脾氣早有了解,一個個避之不及,想找個人聊聊天都不太可能,更别提什麽離間拉攏了。而趙當世似乎也瞧出他的心思,完全不委任實務。所以鬧到最後,他才悲慘的發現自己是有心無力,弱小得像一隻塵土裏的蝼蟻。
随着時間的推移,他激烈的情緒慢慢消了下去,以至完全對前途失去了希望,幾乎成了一個麻木的人。每天就是按部就班地吃飯、睡覺、排洩或是跟着部隊茫然地轉移。生就生,死就死,對他都無所謂了——直到趙當世給了他一個爲軍隊立軍紀的差事。
起先,他認爲趙當世不過是在嘩衆取寵。區區流寇,搶掠爲業,搞這些條條框框完全是在沐猴而冠。但因實在是閑的慌,也不算助寇爲虐,他就答應了。即便認定對方隻是裝模作樣,認真的性格還是驅使着他全力以赴完成了軍紀的初版。他審度自己洋洋灑灑寫下的律令,無比驕傲,同時又一派傲然,想看看趙營的這些牛鬼蛇神會鬧出什麽樣的笑話。
偃立成與他交好,且在軍中任職有機會接觸外事,劉孝竑便通過他有意無意打聽軍紀的施行情況。但是,在聽說趙當世爲了推行軍紀不遺餘力甚至殺了幾個軍中宿老後,他震驚了,沒想到,這個年輕的賊渠居然真的把這份軍紀當成了一件要事來做。而後來陸陸續續又聽說了趙營行軍的紀律以及作戰的原則,他才最終确信,自己的一番苦心,全然沒有白費。
有什麽能比自己的才華受到他人認可來的歡欣快樂?
劉孝竑早有才名,但也僅僅隻限于在一幫高談闊論的同學中流傳。而這份軍紀,卻是讓數以萬計的兵士們遵守的典範。縱然他們都是賊寇,但能爲這麽多人所認可的激勵,還是讓劉孝竑備受鼓舞。尤其是後來他想到自己是在“勸惡從良”,雖處賊窩,卻從另一個角度诠釋了儒家的内涵與精髓,沒有自甘堕落,辱沒聖賢教誨,更是振奮。最後他發現,不知不覺中,自己已經完全沒了當初那種希望趙營敗亡的想法。他沒說出口,但心底裏乾坤扭轉,竟是開始隐隐期望趙營能越發壯大,在影響力擴大的層面上将自己的這一番心血也傳播出去。
有時候,人思想的轉變隻需要一個契機,而劉孝竑也借此重新對趙營進行了審視。不單對于趙營軍将兵士,也對于它的領導者趙當世。最終,他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趙營有仁師氣象。
這倒不是說趙營已經脫離了流寇的本質。在沒能自給自足前,剽掠是不可避免的。但劉孝竑曾經耳聞目見,深知趙營這種程度的自律不要說放在流寇中,就在官軍中也屬少見。就施州衛内各族各司互相攻伐,也多有大屠殺發生,而趙營盤據施州衛所那麽多日子,最終離開,愣是沒妄殺一個人,強燒一棟屋!
劉孝竑開始疑惑,他不知道這種狀态下的趙營改歸于哪一類。站在官府的角度,他們自然是賊;但站在黎庶的角度,他們的作風甚至勝過大部分官軍。即便現在趙營還是無法杜絕殘忍惡行的發生,但劉孝竑不是出生在盛世天朝,而是就在動蕩不安中長大,趙營的自律程度,已經很讓他吃驚了。
這些都是前因,真讓他作出今晚這一出人意表決定的導‘火索則來自白日的所見。皂吏殺人掠财,流寇爲民除害。官賊身份倒換,讓他既感到荒唐,也感到憤慨,同時對趙營的規矩有了更爲直觀的感受。
在這個官不官,賊不賊的時代,他又怎能獨善其身?想通了這一點,心頭那個重壓已久的包袱才終于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