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應了高迎恩的請求,薛飛仙卻辱其妻殺其女,令他的信義毀于一旦。若非韓衮與孟敖曹搶先一個抱住自己,一個架走薛飛仙,想來一場火并在所難免。等逐漸冷靜下來,他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
薛飛仙是自己的部下不假,但是和侯大貴等人比起來,他獨立性很強,以至于可以帶着自己部衆脫離趙營。對于這樣的部下,以暴制暴隻會适得其反。韓衮說的不錯,趙營新近擴充人馬,穩定爲上,如果爲了一個敗将而使自家部衆離心離德,實非明智之舉。
由此出發,趙當世想了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如何在擴張的同時保持住自己對部隊的絕對權威。如果不能做到一令既出,全軍皆服,那麽盲目地擴大化對趙營來說,其實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尤其是近一段時間,覃進孝、韓衮等部的陸續加入雖然有效增長了趙營的戰鬥力,但趙當世對趙營卻越來越有一種陌生與距離感。再這樣下去,趙營遲早會走上絕大部分營頭都會走的老路,即魚龍混雜導緻的凝聚力脆弱、戰鬥力失衡乃至軍紀敗壞。他暗自思忖,接下來勢必要采取一些行動,以便将這些個新附之軍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高迎恩那裏,隻能将他的妻子送回後加以撫恤。對于這個人,趙當世還不準備殺。畢竟是高迎祥的親弟弟,殺了影響差,也得不到什麽實際的好處。
高、拓二營戰敗後,崩潰的速度之快,委實難以想象。那些原本信誓旦旦支持着二者的營中宿老們樹倒猢狲散,各自率部離去,根本沒有半點義氣情誼可言。趙當世看在眼裏,心思若自己手下都是這樣一幫人在輔佐,簡直令人不寒而栗。同時又想,以這樣的禦下能力統率着一群離心離德的烏合之衆争名奪利,無怪高迎恩、拓攀高二人會很快湮滅在曆史的塵埃中,籍籍無名。
反之自省,此次薛飛仙的這件事,或許并非全是壞處。能敲響警鍾讓自己清醒認識到勝利之下趙營潛在的危險,實在是收獲到的最大戰果。居安思危,至理之一,隻有做到這一點,方能及時避開禍端,穩固發展。
這些想法在沒有相對成熟的解決思路作支撐前,趙當世不會和任何人說。回到現實,畢竟是大勝深有沉澱的闖營餘部,實打實點計出來的戰利品還是很快将趙當世心中的陰霾沖淡。
首先是二營的俘虜。在兵将脫離逃竄大半後,二營中被看押起來的零零碎碎加在一起還有二三千人。趙當世不準備全部吸收,隻是挑選了一些精壯的補充營中缺員以及将個把有手藝技藝的工匠、大夫等留在後營。其餘的全都打發給了張妙手,也算是對他出手相助的報答。
雖然闖營的精銳馬軍在馬朝所一戰中土崩瓦解,但說到底還是有着闖營的積澱,高迎恩與拓攀高兩營中着實有着不少甲械物資,光火藥一項的繳獲,就讓徐珲難得地笑得合不攏嘴。
可惜的是,糧秣不多,這倒也在趙當世的預料中。數萬大軍麇集一隅大半個月,方圓百餘裏間都被掘地三尺,那還有什麽餘糧積蓄。通過後營方面的清點和統籌,以剩下的糧草支撐起最近幾日趙營整頓的緩沖期還是可以的。能堅持到這個地步,趙當世已經滿意了。
軍隊整頓期間,趙當世召開了一次軍議,把總以上者悉數參加。目的是确定下一步的動向。經過對斥候回報信息的彙總,趙當世等大概知道了目前陝豫等省官軍、流寇兩方的基本态勢。
總的來說,眼下官賊雙方鬥争的焦點地帶有三處:陝北、豫西和楚豫交界。
陝北不必多說,闖将李自成、過天星惠登相、混天星周清三部與洪承疇僵持。洪承疇全部家底現在都在圍困他們,雙方你來我往,乍降乍叛,局勢撲朔迷離。二者拉鋸日久,其實不但李自成等狼狽,洪承疇以及樊一蘅、左光先、曹變蛟、賀人龍等官兵也是焦頭爛額。
豫西是老回回馬守應、混十萬馬進忠、掃地王張一川、興世王王國甯合着張四天王、整齊王、瓦背王等等十餘家賊寇與豫撫陳必謙、豫按楊繩武以及豫将左良玉、陳永福、申如裕等等混戰,難解難分。
楚豫交界則爲西營八大王張獻忠與曹操羅汝才領着射塌天李萬慶、左金王賀錦、亂世王蔺養成等一票小弟四處攻襲。李自成擅長伏兵,張獻忠擅長奔襲流動,這會兒就體現了出來。盧象升近段時間受诏調任宣大總督,流寇彈冠相賀。沒了他統一調派,楚北一帶的楊世恩、許成名等部官軍對付蹤迹飄忽不定的張獻忠,幾乎可用疲于奔命形容。
除了這三個地方,還有幾處的情況引人注目:陝西的商洛山區有着革裏眼賀一龍,聽說其部有去河南會合老回回等營的打算;鄖陽、襄陽一帶闖塌天劉國能、張胖子還在四處流竄,與秦翼明、鄧祖禹等捉迷藏;蠍子塊拓養坤前不久又在西安複叛,被孫傳庭擊敗,退向東面;漢中小紅狼等部收容各地殘兵,勢力日張。
以上林林總總,都是近期些較大規模的勢力分布,其餘遍布各省的大大小小流賊數目浩如星海,數不勝數。
其實趙當世的本願,很想找個地方作爲根據地,安安心心經營和積蓄。不止他,沒人願意成天流來流去,惶惶不可終日,然而形勢比人強,在各路官軍的步步緊逼下,并無哪家流寇有足夠的實力與條件蹲下來種田。順勢而爲,是在自身弱小時的保命符,按趙營現在的力量,遠沒到能夠逆天改命的地步。也因爲看清了這一點,結合自身對于時局的敏銳洞悉,趙營才能在趙當世的帶領下成功避開幾次較大的打擊與災禍,持續發展壯大至今。
眼下不比以往,可供選擇的去處很多,與會軍将各抒己見,最後基本上形成了三種主要的看法。
第一種,主張向東,先藏入群山連綿的商洛地區,然後擇機出山,進入河南,與正和官軍打得火熱的老回回等部會合。之所以提出這個建議,主要是考慮到安全性。聯營而動,是流寇間常見的自保之策。現在河南諸寇以混十萬馬進忠爲首,老回回馬守應爲謀主,衆達八九萬,與官軍相鬥有來有往,甚至不久前馬守應還突襲開封,燒了城池西門,大殺了一番官軍的銳氣。與他們相合,比較妥當。
不過趙當世思慮後還是否決了這個提議,同樣持反對意見的還有侯大貴與王來興。其中王來興的态度非常激烈,趙當世知道,其必是想到了當初在回營張雄飛手下受辱的事情。況且自己雖出身回營,但并非嫡系,談不上有歸屬感,馬守應混得再風生水起,實則于己無關。
更重要的考慮是東去河南,因爲潼關一線有着官軍重兵把扼,所以隻能走商洛。商洛當下有革裏眼賀一龍盤踞,而蠍子塊拓養坤既複叛東遁,十有八九也會躲入商洛山區。趙當世和他們都沒有交情,一山不容二虎,自己能陰了高迎恩與拓攀高,保不準賀、拓不會眼饞,聯起手對付自己。山地混戰,趙當世沒把握擊敗山匪出身的賀一龍。
第二種看法是西去,急渡渭水,進入河隴地帶。這個觀點的核心其實不在河西,而在于以河西爲緩沖,伺機與陝北的李自成等聯手。持此意見的代表人物是徐珲,他認爲趙營目前還不具備在形勢險惡的陝西獨立作戰的能力。比較起各地強寇,隻有李自成比較靠譜,而且如果坐視陝北洪承疇繼續進剿,真滅了李自成等,實則影響面波及甚大。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趙營自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與李自成聯合,趙當世是樂意的,然而他不覺得趙營有足夠能力在河西站穩腳跟以至于能抽出餘力支援李自成。河西走廊兵禍連年,天災不絕,十分貧瘠。去年夏,蘭州、狄、河大饑荒,餓死者無數,本年二月,附近的甯夏甚至因饑兵變,殺了當地巡撫都禦史,後靠着洪承疇全力撲殺,才穩定下來。此外河西地區毗鄰西羌,土司衆多。趙當世在施州衛領教過西南土司的厲害,對于在數十年前還發生過哱拜叛變的甯夏、河西,他也完全不敢輕視。不管怎麽想,這種地方,斷然不會是理想的歇腳地。
前兩個方案都被摒棄,軍議的重點自然而然轉移到了對最後一種主張的讨論上,此主張認爲,不必舍近求遠,直接南下漢中。
它的提出者出乎意料,不是千總、把總級别的高級将領,而是前不久才轉換文職,在郝搖旗手下當參事的楊招鳳。趙當世爲了提高軍中文職人員的地位,明言各營參事也必須到場。不過似偃立成、水丘談這般的正經儒生,軍議上諸将沒人把他們當回事,他們也有分寸,權當個啞巴,默立而聽罷了。隻是楊招鳳因爲有些特殊,且與諸将關系良好,之前也幹出過戰功,所以才敢發聲。
郭虎頭很贊成楊招鳳的想法。楊招鳳心辯口讷,郭虎頭就替他分析了去漢中的好處。漢中月前才遭闖、蠍大軍肆虐,不說那些已經被攻破的地區,就連漢中城這時候還沒有緩過勁來,真正數起來,那裏隻有孫顯祖、柳紹宗兩部四五千官軍。而且這二人,一個老邁無爲,一個膽小保守,嬰城自固可以,絕沒有膽氣出城野戰。再看西安的孫傳庭,有蠍子塊、革裏眼還在附近,他也不敢擅離信地、穿過秦嶺南下馳援。所以首當其沖最大的一個好處,就是漢中盆地官軍的勢力較爲薄弱。
其次,漢中的流寇,并沒有非常強的勢力存在。根據此前斥候的回報,此間屯在漢中境内的流寇有小紅狼、一條龍、小黃莺、上天龍、猛虎等等。小紅狼就是去年趙營入川前痛打過的那個,現下竟俨然成了陝南霸主,其他雜牌軍的戰力可想而知。甯爲雞首、毋爲牛後,趙當世當時黑了高迎恩、拓攀高的理由之一就是不願意再受制于人,所以去陝南,很合他心意。
有這兩個理由,已經有了足夠的說服力。但是,驅動趙當世最後下定決心選擇這條路的尚有一個重要原因。便是他意欲再次走漢中入川。
第一次入川,因爲自身實力限制,趙營最後不得不撤退出去。但時過境遷,趙營實力非往昔可比,在有了頭次的經驗以及基礎,不說能在川中紮下根來,至少一開始整合川中諸寇的意圖應該有希望實現。通過種種線索,趙當世判斷,目前在川中,元氣大傷的袁韬沒能東山再起,呼九思、常國安等趁勢而興,正與袁韬争奪川中總掌盤的地位。動蕩不安之際,可謂是渾水摸魚的好時機。
出于謹慎的考慮,趙當世并未直接将自己長線計劃說出來,隻是表明了支持楊招鳳的态度。衆将又讨論過後,最終敲定擇日南下入漢中。張妙手聽聞趙營不日即将開拔的消息,也差人過來,表示希望與趙營聯合行動。
趙當世并不抗拒聯營這種模式,在趙營本部沒有穩定的兵員以及後勤支持前,走精兵路線的軍隊實際上是經不起消耗的。像張妙手這種自己信得過的勢力依附過來,一來可以分攤作戰壓力,二來也可以壯大聲勢,總而言之,就當前看來,利大于弊。
趙當世答應了對方的請求,回頭一想,當初那個寄人籬下、四處奔走投靠的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成了他人依靠的對象。世事無常,瞬息萬變,趙當世這才略有體會,忍不住搖頭微笑。
軍隊才剛整備完就要轉移,這些日子全軍上下都是忙忙碌碌,一刻沒得閑。但對于趙當世來說,頂層的方針确定好,有了階段性的目标,他的任務就算是告一段落了,所以心情自然放松愉快起來。
就在約定全軍開拔的前一日,他在營中四處走動,想看看下面的情況,轉過一個望樓,低頭正想事,卻不防與人撞了個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