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之,對于九條龍、張胖子這種純爲取樂而摧殘折磨,視人命爲草芥的行爲,他發自心底的憎惡。在趙營中,通過軍令強力約束,也絕不會允許有濫殺無辜的行爲存在。
這一拳勢大力沉,蘊含了十成的力道。若非九條龍實戰經驗豐富,眼疾手快偏頭一閃,那麽他現在就不止是被打落三四顆牙齒那麽簡單了。
九條龍滿口是血,趔趄着撲倒在地,張胖子趕緊去扶,韓衮則第一時間擋在了兩人之間:“趙兄,你這是做什麽?”
“人非禽獸,豈可行此喪盡天良之事?還以此自耀,換作平時我必殺此醜類!”趙當世怒填胸臆,雙拳緊攥,硬如鋼鐵。
韓衮無言以對,沒等他說一些勸和的話,附近二營兵士全都聚攏上來,層層疊疊,密不透風。
張胖子一直嬉笑的臉此刻也轉爲鐵青,他架着不住痛喘着的九條龍,冷言:“趙兄好大口氣,就闖王相見,也不會如此爲難。我哥倆兒好意招待你,你卻恩将仇報,裝模作樣的悲天憫人起來,不知是真的可憐這幾個婦女,還是刻意在我倆面前立威?”
趙當世未答,韓衮搶前一步道:“誤會,誤會。趙兄是真性情,瞧不慣二位的把戲,一時失态。二位是大哥,爲長,還請給個面子。咱們這就回營去吃酒。”
張胖子哂笑一聲:“我老哥倆雖沒混出什麽名堂,可生平也從未在人手底下吃過虧。姓趙的辱我兄弟在先,屁都不放一個就想把這事兒給打發了,以爲自己是誰?闖王嗎?”
他左一口闖王,右一口闖王,貌似尊敬,實則暗蘊揶揄。韓衮火爆脾氣,能爲了趙當世說上兩句和氣話已是極限,這時也忍不住叫起來:“闖王的名頭也是你這厮時時挂在嘴上說道的?癟犢子的嘴放幹淨些!”
九條龍、張胖子兩個爲雜牌,寄人籬下數年,心态早便失衡,隻礙着闖王等實力強,不好聲張。過的憋屈,心理多少也有些變态,報複心起來,當下竟是有了殺意。
趙當世與韓衮都是厮殺出身的,感覺很敏銳,兩人互看一眼,已覺不妙。
這時候,九條龍咳嗽兩聲,呸了幾口血,狠聲道:“趙兄,我且問你,那日你将那婆姨從我手裏搶去,說是要獻給闖王,你獻了嗎?”放眼看去,他的雙目猶如餓狼,泛出點點寒意,配着鮮血淋漓的大口,模樣有若索命厲鬼。
“我連闖王面尚未見,何來獻人?”趙當世鄙夷道。這九條龍枉爲一方知名大寇,都這當口了,竟然還心心念念着那一個女子,其人貪色如斯,不足論也。
九條龍見他昂首跨立,壓根不正眼看向自己,怒火中燒,咬牙切齒道:“都是托詞。你托言獻女爲假,看不起我兄弟爲真。我兩個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人物,怎容你一再輕慢!”
趙當世巋然不動,負手在後,傲然道:“堂堂正正,那卻未必。我話放這裏,你将奈何?”在無數次的艱險打磨下,他待人接物其實已經很圓滑老練了。隻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遇到自己着實忍不了,看不下的事,他原本剛烈耿直的個性就展露無遺了。
團簇在營西草甸子的龍、胖二營兵士有上百,趙當世合着韓衮也不過二十餘人。韓衮見勢不利,放緩了臉色,再次打圓場道:“幾位都是耿直脾氣,一言不合,有些口角也在情理之中。所謂不打不相識,冤家宜解不宜結。趙兄,你道個歉,陪個禮,九兄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不愉快就随他去了。咱們回營裏把酒言歡,豈不妙哉?”
九條龍與張胖子聞言,氣呼呼地拿眼看向趙當世,可趙當世緊抿雙唇,愣是不發一語。當初在張雄飛手下時,他就因爲執拗剛強的性格受了一頓鞭撻,今下怒氣上來,這狀态在周文赫等看來,卻是似曾相識。
這副态度,落在九、張二人眼裏,相顧一愕,旋即暴戾之色在他倆臉上騰起。周文赫眼明手快,提前拔刀,呼喝左右夜不收:“保護都使!”
“使”字才出,九條龍大吼:“砍了他們!”聲落刀起,立時間,營西草甸上兵士潮水般各舉兵器,湧向趙當世等人。
韓衮也被困在其中,一時也是左支右拙,但他的念頭在一瞬間做出了抉擇——救趙當世。
作爲闖王手下猛将,九條龍與張胖子手再黑,也不敢害他。他完全可以往人群裏一鑽,逃出生天。事後隻推說趙營與九、胖二營不和火并,這類事在流寇中司空見慣,半分責任也賴不到他身上。可他之所以最終決定與趙當世并肩作戰,将生死置之度外,保對方出來,僅僅隻是一個原因——意氣相投。
但凡性情中人,最容易受“意氣”二字擺布。惺惺相惜之情上來,就抛頭顱灑熱血也毫不爲意。韓衮能在短時間内就在人生地不熟的闖營占下一席之地,真性情也是很重要的一點。
還在遼東時,他這種骨鲠的性格經常得罪上官,一個不慎,就容易受到牽連。是以雖在遼東效力近十年,多立戰功,他卻不受上官待見,原地踏步。而在闖營中,就沒了那麽多條條框框。大家都是野路子出身,有的隻是一腔熱血豪氣。有本事,大家就佩服。
一樣米養百樣人,他直爽的個性在前官看來是忤逆桀骜,可在高迎祥、劉哲看來,卻成了單純沒心眼的好處。正所謂時勢造英雄,他因此得以在闖營重獲新生,找到能體現自己價值的真正舞台。
對于趙當世,他本瞧不上眼,然一路談來,趙當世的氣度豪情給了他很深的印象。有時候,心有靈犀一點通,就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他此前還沒完全意識到這點,直到趙當世受難,他才猛然發現,就這樣失去一個同氣相求的朋友絕不是自己能夠接受的結果。
輕生一劍知,面對刀槍錯落、步步緊逼的二營兵士,韓衮反而熱血贲張,綽刀在手,長喝:“海東青在此,近者有死無生!”海東青是遼東特産的一種獵鷹,兇猛冠絕鳥類。韓衮因爲遼人,又骁悍無匹,故而人以“海東青”喻之。
張胖子皺眉低語:“這姓韓的怎麽來攪局?”
九條龍冷哼數聲,肆無忌憚道:“他有能耐,就讓他來。若是死在圈裏,也有整齊王爲咱倆撐腰。”
九、張計議已決,便不再縮手縮腳,大聲呼叱,調布兵力圍攻趙當世等,四面兵士一時圍攻甚猛。
韓衮揚手挑翻一人,背靠趙當世道:“不可戀戰,當速去!”
趙當世知他意思。此處距離兩營不過咫尺,現在九條龍他們很可能已經派人去調兵。以二十人對抗上百人還成,再多敵人,隻怕難以突圍。同時,他又對韓衮來助一臂之力極爲感激。然非常時刻,也不好多謝,心情激蕩下竟是長嘯數聲。
二營兵士見他毫無懼色,各自驚疑。周文赫觑得空當,左劈右砍,打開一條縫隙,疾呼:“都使,從這走!”
自從入川後,趙當世已經很少親自上陣了,但這并不代表他就因此懈怠。不管在行軍還是屯駐,他每日清晨必要打上兩套拳或是耍一些兵器套路。打熬筋骨什麽的則更不在話下。軍中也有好些角抵摔跤的高手,譬如郝搖旗,就有萬夫不當之勇。趙當世時常與這些人對練讨教,每每都能學得一些新的戰鬥技巧。這些技巧訣竅有些是軍将們劫後餘生領悟出來,有些卻是門派幫會的不傳秘技,極少透露給外人。可趙當世因着身份之便,多少能打破些桎梏,窺探一二。積少成多,加之勤練不辍,他的個人武勇亦是水漲船高。
近身肉搏,刀劍爲先。百兵之中,趙當世最擅長的就是使刀。現在他手裏這把刀,正是當初在回營中左金王賀錦所贈的寶刀,真個是削鐵如泥,吹毛立斷。手起處,寒光四射,血沫橫飛。
除了趙當世,周文赫也武勇不凡。他不比郝搖旗天生神力,走的乃是靈活的技巧流,更兼其人心思缜密,下手狠辣,實戰格外厲害,軍中送有綽号“十人不近”。這也是他爲什麽能成爲統率夜不收精銳的把總的原因之一。
有趙當世、韓衮以及周文赫三把利刃在前,餘下二十來人也俱非善茬,都是千錘百煉的硬手,故此人數劣勢,這時候,逞着一股子銳氣,居然生生将密如鐵牆的人群沖開條縫出來。
九條龍與張胖子立在遠處觀望,情知有恙,生怕趙當世逃了去,急忙集中了近十名弓弩手,不顧敵我,向亂陣中抛射。他倆想的很清楚,流寇中的風氣,就是誰赢誰有理。隻要能在這裏将趙當世殺了,縱然鬧到闖王那裏,無親無故,闖王也不會爲一個死人作主。而且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趙營再有能耐,不過初來乍到,沒有根基。自己兩個本身不值一曬,身後可是有着整齊王撐腰。爲了一個無主的趙營與大寇整齊王撕破臉,闖王隻要不是失心瘋,都能掂量出其中輕重。
十幾支利箭破空而出,墜入人群中,趙當世等人無一命中,正自圍攻的兵士反倒死傷數人。
箭來突然,二營兵士們大爲驚詫,直以爲是敵軍來襲,扭頭顧視,躊躇之間,攻勢不由一滞。夜不收們就趁着這個空當将趙當世夾在當中,奮力向外突去。二營兵士人多,可作戰素質不高,幾番拉鋸後,圍圈已然開始變得稀稀拉拉。
九條龍與張胖子心如火燒,雖在遠處張望,渾身倒也大汗淋漓。焦急歸焦急,卻是沒膽子親自上陣,當下也想不出什麽更好的法子,便一咬牙,秉承着甯可錯殺一萬不放過一個的原則,沒口子的催逼弓弩手勁射。
随着亂矢不斷射出,無辜受戮的二營兵士登時大亂,趙當世等無一中箭,很快就擠到了接近最外圍的區域。
周文赫劈倒一人,轉頭正想請趙當世先出去,豈料目光到處,一支箭不偏不倚,正中了後頭的韓衮大腿。韓衮當即痛吼一聲,右腿一軟,幾乎跪下。可他明白亂陣中倒下即死亡的道理,趕緊将刀往地上一插,硬是撐地不倒。
幾名夜不收死死護着趙當世,本待從缺口出去,趙當世卻義無反顧,振聲大喝:“彼以義待我,我受之不報,安是大丈夫所爲!”說罷,一個鹞子翻身,重新殺入了人群,去救韓衮。
韓衮竭力堅持,怎奈所傷處實在要害,憑着意志,隻能堪堪支撐,要想再動一步,卻是萬難。四周的二營兵士本爲他的骁勇所折,隻顧揮動兵戈,不敢上前,過了一會兒,确定他真的喪失了機動能力,才有三五個膽大的叫嚣着朝他撲了過去。
一兵士先至,提刀發力,斫向他頸部,不防他右臂下藏有防身的袖箭。機括觸動,短小的三支箭“噗噗噗”激射而出,那名兵士瞪圓雙目,應聲而倒。
老實說,這袖箭不到萬不得已都不會發出,韓衮此前從未用過,帶在身上也隻是爲了加一分安全感,此刻性命攸關,便也不暇多思。然而這一發出去,擊斃了對手,那邊又有兩刀前後而至。韓衮揮刀擋開一擊,另一刀已是近在咫尺,說什麽也不可能避開了。
他暗歎一聲,皺眉待死,孰料眼角刀光一晃,趙當世不知何時趕到這裏,出手将那兵士逼開了去。
“趙兄!”
韓衮叫了一聲,甚是感激,趙當世将刀插在地上,一把将他背到背上道:“沒空多說,我背韓兄出去!”周遭兵士勢若群蟻般湧殺過來,虧得周文赫等夜不收抵死擋住,才不至于亂了陣腳。
張胖子雙拳緊握,嗤笑道:“瞧不出,姓趙的還有幾分義氣,本想今日會被他逃出生天,可他又自陷死地,藐視我二人爲無物,這次說什麽也不能再放他出去。”
九條龍輕蔑道:“不自量力,以爲真靠那幾個人就能逃出我的手心?看那姓韓的與趙當世有些投契,留着他,以後難免會多生麻煩,便叫兵士們一次性将他們全都青了省事。”
張胖子撫掌道:“我正有此意……”話到一半,突然看到不遠處旗幟飛揚,大喜過望,“九兄你瞧,援軍來了。哈哈,這下趙、韓二人必死無疑了!”
不單他倆,趙當世等人同樣望見了二營的援兵。趙當世尚未回頭,就先聽到背上韓衮發出幾聲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