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節,火藥尚爲黑火'藥,比起後世化學提取出的黃火藥,其弊端明顯,一是不穩定、易燃爆,二是固體雜質多,威力小。爲了保證能完全炸塌石牆,趙當世搜羅上下,勉強集中了幾百斤的火藥。
徐珲對這個數量不是很滿意,趙當世心裏也沒譜,征戰多時,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錢糧上,不想從高傑營中以及各地武庫裏搜刮來的火藥隻剩這麽點了。戰前,徐珲明言,沒有上千斤火藥,他沒把握能炸坍大田千戶所并不高的石牆,不過趙當世還是決定試一試。
以火藥炸城,密封技術一定要到位,否則埋于地下的黑火'藥無法順利爆炸,單向燃燒,反而會從縫隙爆出成爲“地底煙花”。趙當世從營裏找了一些棉被嚴實裹在制成壇壇罐罐的火藥外,再于荒冢挖了些棺材盛放密閉,内澆上桐油。
郭虎頭率軍攻城時,這些棺材就全都置放于洞屋車内。挖掘小隊在牆根奮力挖出坑洞,将它們集中埋入。大田千戶所素以肥沃著稱,城下土壤多爲粘性強的黑土,密閉性能相對較好,無形中爲爆破提供了有利條件。
再加上大田千戶所非是純粹的磚牆,而是外向包磚,内中夯土,同時地基因爲有小溪河水流經,土層也有些疏松,所以在區區幾百斤黑火'藥的爆炸下,還是不可避免地坍塌了。
沒了城牆防衛,加之被“放崩法”的駭人威力吓破了膽,守軍們基本沒有了抵抗的意志,東竄西逃,胡亂奔走。趙當世志不在此,并不遣人搜殺,而是第一步搶到了城中倉癝,粗略一點,裏頭果然有着超過一千石的糧秣。
一千石太多,趙當世下令隻讓每人各攜三日需額,而後衆軍士飽食一頓,勝利伴着腹實,暢快淋漓。所有這些做完,還沒到正午。
趙當世與侯大貴有約,兩邊塘馬傳遞消息不斷,從北方傳至的軍情來看,秦良玉當真未曾挪動,即便如此,趙營在此處也不能再有片刻耽擱。
且不論大田千戶所東牆已是面目全非,修葺費力,就單看位置,夾在北面石砫兵與南面散毛、忠建二宣撫司間,東、西兩面又是群山難行,對趙營很是不利。最好還是另辟蹊徑,改換戰場。
鄰近晌午,趙營拔軍離去。侯大貴接到命令,就在前江畔砍伐粗木,裝出制造鹿角拒馬等物的樣子,秦良玉那邊知道了,很有可能因此誤判趙營會決定在此間布置野戰。
趙、侯兩軍在午後會合,全軍快馬加鞭立刻轉向東北——根據覃奇功提供的施州衛山河地勢圖分析,趙當世認爲應該将與石砫兵決戰的地點放在施州衛衛所西南的一處地段。
到底要不要與石砫兵打一仗?趙當世認爲有必要。
因爲他已經決定離開施州衛。施州衛土地貧瘠,所居又多土人,更毗鄰石砫、忠州衛以及南部諸多蠻獠,實非可安居之所,離開此地,勢在必行。然而客觀條件是,石砫兵虎視在西,容美兵蠢蠢于南,将背後讓給他們,就是在自掘墳墓,不解決這兩個後患,趙營就别想安然離開施州。
對于石砫與容美,不需要殲滅他們,趙營沒那個實力也沒那個必要,隻需一場勝利,确保全軍能順利撤出施州衛即可。
覃進孝的人馬在施州衛衛所西北融入趙營。這一仗關乎存亡,趙當世不喜歡将全軍置于刀尖上行走,可有時事不由人,惡仗不得不面對。
趙營全營四千餘,覃進孝一千五百;石砫兵三千五百,容美兵二千。兩方人數旗鼓相當,這仗還是有的打的。
軍令疊出,趙營以及忠路兵沒有去施州衛所,而是在野外紮營。時已快黃昏,天色漸暗,塘馬多次報訖,均言石砫兵尚在觀望,以此可見,明日才當是決戰之日。
作戰會議一直開到夜半。與會軍将人人皆知明日決戰的重要性,會上氣氛空前嚴肅,一人發言,全都凝神細聽,無半點吵擾喧嘩;兩人相争,也點到爲止,不牽涉其他。
月影朦胧,荒野悄然,諸将一個個确認完自己的任務分派後,各自離去。趙當世心有郁壘,感到胸悶,在會後獨自漫步營後。
當下已至三月中旬,春寒漸退,不時山風輕吹,給久處悶熱氣濁營帳内的趙當世帶來絲絲清爽。原本漲紅了的雙頰也慢慢緩了下來。
這在施州衛的最後一戰,當會作何結局?雖作了周密安排,可一想到這裏,趙當世的雙手就會不由自主地攥緊。從金嶺川至今,他都在做着決定,各種各樣,或大或小的決定。有時他也會判斷錯誤,造成些損失,可總的來說,還是正确占了絕大多數,這才有了趙營能從剛開始的幾人逐步發展成數十人、數百人,乃至如今數千人之譜。
但願這不是一個讓人後悔的決定。
趙當世如是想着,向路邊幾個問好的執勤兵士點頭緻意,轉過頭,眼前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這身影陪伴了他,或者說陪伴了身體原先的主人十餘年,是再親切不過了。趙當世微笑着看着他的後背,這才發現,原先瘦小孱弱的身軀現在竟是長大了不少。
那身影聞後頭響動,回看過來,臉上浮現笑意:“當哥兒,咋啦?”
望着王來興那張青澀稚氣的臉龐,趙當世忽生感慨,笑了笑,還是将洶湧的情感忍了下去,走近道:“沒事,四下看看。你怎麽也不睡?五更就得開始布陣,怕是隻能眯兩個時辰不到,明日硬仗,精神可得先養足喽。”
王來興還是憨憨的樣子,咧着嘴,露出兩排淩亂不堪的黃牙,輕輕搖頭:“當哥兒,我不累,也不想睡。”
臨戰在即,還能心寬體胖,毫無顧慮入睡的整個趙營數千人沒有幾個。趙當世戎馬多年,所說的“睡”也僅僅隻是希望王來興能小憩一二,閉目養神。他自己會在深夜散步徘徊,也因全無倦意使然。
趙當世哼哼兩聲,轉到王來興身側,拍了拍他日漸厚實的背膀,道:“好個‘我不累’,這些日子的把總做下來,體格倒是精壯了不少啊。”
王來興基礎太差,就算長了些個子,身量還是遠遜趙當世、郝搖旗等人,不過縱向比較,已經達到了川陝一帶成年男子的平均水平,看上去也不似之前那般弱不禁風。
兩人閑談片晌,王來興問道:“當哥兒,咱們是不是要離開這兒?”
對他,趙當世從無隐瞞,應聲道:“對頭,打完明天的一仗,咱們就走。”
“去哪兒?”
趙當世還沒來得及回話,王來興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來哥兒,我來晚了。”
聽聲音,竟是覃施路。
王來興似乎是才想起自己還約了覃施路,立時大窘,尴尬地看向趙當世,趙當世斜嘴壞笑:“你個瓜娃子,看不出,還有這一手。”語帶調笑,卻不知怎地,心底卻有一絲落寞。
在這個世上,除了王來興早已不在人世的雙親外,僅有趙當世一個以“來哥兒”稱呼他,而今,不想卻又多了一人。
覃施路看來也沒料到趙當世會在,等看到了他,稍顯局促,吞吞吐吐道:“趙大哥,你也在。”
趙當世故作坦然,雙臂向後一展,擡首望天道:“營帳頂上空空蕩蕩的,哪比得上外邊星空這般絢爛。”說着,掃了二人一眼,“你倆也是爲賞這星空而來?”
覃施路知他意有所指,腆着臉不作聲,王來興期期艾艾道:“不,不是,是阿路,不不,覃姑娘有東西贈我。”
趙當世的雙眼順着他的目光滑到覃施路手上,在微暗的星光下,一件物什瑩瑩生輝。
“這是?”
覃施路也不再遮掩,将那物什展示給趙當世。原來,這竟是以狼牙雕成的一件小墜子,墜子雖不大,但勝在質儉古樸,配合王來興這樣敦厚簡單的人穿挂正合适。
“這是我自己雕琢的牙飾,咱們忠路以狼爲勇,有了這個墜子護身,明日大戰,來、來哥兒一定安然無恙。”言及“忠路”,想到遇難的家人,她眼角一濕,幾乎哭将出來,然而接着說到“來哥兒”,那幾滴搖搖欲墜的淚珠竟又生生止住。
“給,給我?”這東西倒出乎王來興意料,他不禁愣住,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是好。
“給你!”覃施路蓦然有些惱火,粗暴地将牙墜塞進他懷裏,之後擡眼看着趙當世,“趙大哥,希望你也平安無事。”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王來興好生爲難,又口讷,結巴道:“當、當、當哥兒,我、我……”
趙當世拍拍他肩頭,和顔道:“她給你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這麽大個人了,也不用事事問我。”
王來興這才放心,将牙墜放入衣中。
“明日你可别露了怯,辜負了她一片期許。”趙當世看着他,目中帶笑。說完這個,又囑咐幾句,邁步離開。
走時昂首闊步,内裏卻有點心酸。但他不知道這心酸從何而起,看王來興與覃施路這般表現,或許成了一對兒。王來興是自己弟弟,覃施路也沒有依靠,兩人年紀相當,又在後營時常相伴,既是情投意合,再适當不過,理應高興才是。雖這麽不斷安慰自己,可那一陣陣的孤寂之情卻依然久久不退。
趙當世一路想着,思緒繁雜,不知不覺,居然又轉回了自己的營帳前,寒風倏至,刺得他打個激靈,帳邊戰旗迎風嘩嘩作響。
凝望爲風拂動的旗幟,呆伫半晌,随着一聲長長的呼氣,也不知怎地,趙當世刹那間覺得釋然了。
竹敲殘月落,雞唱曉雲生。休整了一日的石砫兵今朝整裝待發。
昨日,唐崖一帶趙營動向撲朔迷離,秦良玉行事謹慎,沒有親率移軍,而是以不變應萬變,瞧趙營能耍出什麽把戲。直到大田千戶所城毀兵散的消息傳至,她才有點後悔,不過那時趙營早已出了唐崖,向東北移動。她判斷趙營應當會進入施州衛城池守禦。攻城不比野戰,準備需做充分,加之天色已晚,她與衆人商讨後決定次日一早再行動。怎料這又是一個誤判,據斥候回報,趙營竟然沒有入城,而是直接駐紮在野外,早知如此,便該趁着彼等立寨未穩沖他一波,可戰機轉瞬即逝,後悔已無用。
業恒提議夜襲,被她斷然拒絕。夜襲之計,說上去簡單,其實對于軍隊訓練素質以及将領組織掌控能力要求極高,一個不慎,反而會玩火自焚,更何況是在坎坷曲折的山地。業恒作戰經驗不如她,所以會如此提議,她曆經百戰,自知演義、傳奇中的計策的實際可行性其實絕大部分都很低。她對石砫兵的戰鬥力很有信心,認爲不必兵行險招,隻靠堂堂之陣依然可以碾壓趙營,故此雖對遺失戰機有些嗟歎,可也沒那麽放在心上。
當黎明的第一束光照下來時,石砫兵全軍上下就已經埋鍋造飯。秦良玉吃完飯,就接到了容美那裏提供的軍情,與自家斥候剛剛來禀的一模一樣:趙營全軍已在施州衛所西南的山地布下了陣勢,觀其架勢,似乎是想一戰定乾坤。
山巒如聚,霞光初現,秦良玉毫無畏懼:區區賊寇,再怎麽厲害,終究是群泥腿子,要面對面打陣地戰,未免太過不自量力。
三聲令炮響畢,石砫兵拔寨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