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奇勳與廣真禅師目送其等六騎絕塵而去,許久不語。身後覃進孝負手而立,問道:“爹,此人真的可信嗎?”
覃奇勳搖頭道:“這世上誰人又是完全可信的呢?隻是形勢逼人,我忠路覃氏退無可退,不得不信。”随即看向廣真禅師,“大師,你道行高深、見解深刻,可有意見供俺父子參詳?”
廣真禅師雙目似睜非睜,似假寐一般,歎道:“阿彌陀佛,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随形。唉,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其間關竅,非旁人可妄言,秀峰睿智,隻需記得思而後定,小心拿捏罷了。”
覃進孝懵懂不知所謂,覃奇勳嗟然道:“大師所言極是。我此舉,确爲火中取栗,徘徊于臨崖的兇險之招。家族興亡,皆系于此。此本下策,怎奈周遭貪狼餓虎洶洶伏伺,不出險招,無以制強敵。”
廣真禅師聞言,默然無語。
花開三枝,話分兩頭。趙當世離了聚雲寺,除了在忠州城外的鋪子吃碗清湯面外,片刻不耽擱,埋頭趕路。才離忠州境,行至蟠龍溪,周文赫策馬過來道:“都指揮,後面有把點兒。”意思是身後有人跟蹤。
趙當世并不回頭,目視前方問道:“可看清楚了?”
周文赫肯定道:“屬下在忠南鋪子那裏就覺着不對勁,特意留了個心眼。這賊撮鳥已經跟了數十裏了。”
“嗯。你去辦吧。”周文赫既能被挑爲夜不收之首,自不會風聲鶴唳,趙當世很信任他。說着,一夾馬腹,當先蹿出老遠。周文赫等他馳離,對其餘四個夜不收道:“弟兄們,準備亮青子招呼。”
這些人精明強幹,隻用眼神交流一番,便四散開來,隐沒在了溪畔樹林之中。
不多時,果有一騎涉水而來,那馬通體紫黑、極爲神駿,品類絕非當地矮小的西南馬可比,周文赫藏在樹上看得眼直,暗自稱奇,想着能有如此寶駒,怎還來做這種偷偷摸摸的營生,想看看馬主人樣貌,一看之下,好生失望。那馬上騎士戴着個短幕離,四面有黑網遮住了大部分臉面,從他這裏看不清楚。
“呸,真以爲自己是江湖大俠嗎?”周文赫最看不慣這般裝腔作勢之人,心想把這人打翻,拿他的馬獻給都指揮又是大功一件。
待那那騎士乘馬走近埋伏圈,周文赫目視左右,正欲動手之際,那騎士忽地發覺了異常,撥轉馬頭就要走。
周文赫怎容他走脫,大喝一聲:“動手!”刹那間,五個人身影晃動,分别從五個不同的方向攻向那騎士。
那騎士顯然吃了一驚,胯下駿馬也不安躍動。他卻很快冷靜下來,揚手一鞭,抽在了沖在最前的周文赫臉上。他這一鞭勢大力沉,更兼十分精準,不偏不倚擊在雙眉之間。周文赫腦子一昏,趔趄向後退兩步,手上腰刀都幾乎把握不住。
“好鞭法,是個練家子!”等周文赫反應過來,不由自主說出這句話時,那騎士早從破綻中躍馬而出。那馬不但生得雄勁,素質亦是超凡,騎士稍微安撫,就恢複精神,渾然不懼面前那些明晃晃的刀劍,愣是從一人的頭上憑空跳過。
周文赫等本意是一擊中的,将馬都拴在了别處,步戰圍攏,豈料風雲突變,竟是要被那騎士逃去。再想回身取馬,卻是來不及了。
眼見功虧一篑,一聲呼喝猛然在腦後炸起,趙當世也不知從哪裏沖出,揮舞馬鞭,口中大叫着“閃開”,周文赫等情急中向兩邊撲去。趙當世馬速極快,他們隻覺衣衫都被風帶了起來。
趙當世徑朝那騎士追去,他的馬是在李自成軍中求得的,爆發力很強,單這一沖刺,并不遜于那騎士坐下的紫黑馬。及周文赫等從從草堆中灰頭土臉起來,兩人兩馬早已不見了蹤影。
追了半晌,一個仗着馬速在前、一個拼死鞭策在後,距離始終沒有拉近。趙當世自忖:“那馬腳力驚人,不是尋常人家能有。馬上那厮來頭不小,說什麽都不可輕易饒他去。”
又追一陣,紫黑馬慌不擇路,地勢逐漸起伏起來,雙方的距離也漸漸縮小。趙當世又想:“是了。那馬雖駿,卻是養尊處優慣了,不适應此等崎岖地形,沒吃過苦,耐力也不行。”如此一思,更堅信馬上騎士大有文章。
前邊那騎士顯然也發覺有些不妙,一邊不住催馬,一邊盡挑些彎道曲徑,意欲以此甩掉追兵。可趙當世已下定決心一追到底,半分退意也無。他流寇出身,連續一兩百裏的路也趕過,身體早已适應了颠簸,越追反倒精神越好。
兩騎信馬由缰,前後奔馳至夕,都不知跑了多久、離蟠龍溪多遠,終究是那紫黑馬脾氣差,忍受不住,焦躁起來,開始原地瘋狂跳躍。那騎士顯然沒經曆過這種情況,極力安撫無效,正想下馬,那紫黑馬卻賭氣般将身子一挺,将那沒防備的騎士直接甩了下來。
這一甩可要了命,不遠便是山崖,那騎士在地上滾了幾圈,意識模糊,忘了山崖所在,一個不小心竟順着山坡滾了下去。
趙當世大驚下馬,走到崖邊一看,那騎士已然躺在坡底,其時紅日西沉,坡面朝東,瞧不清那人死活。趙當世不打算一走了之,就牽着兩匹馬,沿着小路走下山坡探看。
坡面不是特别陡,坡上也有好些灌木樹枝,那騎士的外衣被撕扯地破破爛爛,但好在這樣,他的性命當無大礙。
趙當世站在他邊上想道:“眼下天将黑了,得先找個地方過夜。周文赫老道,不會離開蟠龍溪。等天明了再去尋他們。”瞥了眼那騎士,“得把他也帶上,醒了好問問來路。”
然而一将那騎士扶起,卻總感有些不對勁:“這人怎麽如此輕盈?”那騎士一路跌下來,挂拉拖帶,頭上戴的幕離竟是未掉,依舊遮着面龐。按理想,此人膽敢一追六,不說是郝搖旗那般的大漢,也得是個精壯的,怎麽拎起來手感倒似個小姑娘般?然而此間夜幕即将閉合,趙當世急于尋覓栖身處,沒再多想。将那騎士放在馬上馱了,牽馬離開。
所幸運氣甚佳,很快便找到個不深的洞穴。穴口不遠還有火堆灰燼,想來往日裏此地應是本地獵戶的休憩所。
多年的打熬令趙當世的野外生存能力得到了極大的鍛煉。他拾了些幹柴,用随身攜帶的松明點了篝火,還外出逮了一隻野雉拔了毛洗幹淨架在火上烤。坐騎鞍鞯旁有水袋,趙當世自己喝了兩大口,想到那兀自昏迷不醒的騎士,就拿過去想給他喝點。
趙當世将他抱到篝火邊上,順手撩開遮面的黑幕,這一下,反将他吓了一跳。在跳動火焰的映照下,迎入眼簾的不是如先猜想那般是個糙漢臉,與之相反,居然是一張少女秀氣清麗的鵝蛋臉。
借着火光,趙當世瞪圓了雙眼傻傻看着這張出人意料的面龐,一時間,竟不知下一步要幹些什麽:“這,這……”
好容易緩過神來,疑問潮湧而來:“這少女是什麽來路,爲何追蹤我?”
這少女看上去年齡不大,頂多十五六。趙當世注意到,她的皮膚很光滑,在當今時節,這可是個不容忽視的特征:此女家中非官即富。不提那些滿臉痘斑、膚如樹皮的普通民女,就是那日在闖營讓大家爲之驚豔的邢夫人,臉上也免不得有些風霜痕迹。成長至今,在他的印象中,此女的皮膚隻怕僅有久居深閨、極重保養的馬張氏可媲美。
趙當世想到這裏,又忍不住瞧了瞧那張臉,隻覺雖不比馬張氏成熟妩媚、風情萬種,也自有一番俏皮可愛的朝氣。尤其是現在她眉頭微蹙的表情,更是惹人莞爾。
同時思及周文赫倘若得知一路心神不甯、如臨大敵到頭來隻是防備這小姑娘,不知該有怎樣的表情,趙當世便忍俊不禁。
也不知是掀開了黑幕照到了光還是被飄來的烤肉香味所吸引,那少女先是緊緊皺了皺眉,而後舒展,緊接着嘴角啜嚅片刻,眼睑也慢慢打開。
蔔一見到近在咫尺的趙當世,那少女驚呼一聲,下意識掙紮起來意欲繼續逃跑。隻是滾落山坡時,腰間有地方被荊蔓鈎破,這時用力過猛,傷口被扯開,刺痛入髓,又不禁坐倒在地。
“你有傷在身,切勿亂動。”趙當世也不管她對自己有多抗拒,仗着力大,一把将她穩穩按住。
那少女扭了兩下,自覺扳不過趙當世,也安分了下來,眼中帶着些恐懼:“你待怎樣?”
趙當世置之不理,反問:“老實交代,你叫什麽、從哪兒來?”
“不公平!”那少女小嘴一扁,“我隻問你一個問題,你卻問我兩個!”
趙當世見她忽而就轉懼爲鬧,啞然失笑,哄道:“好,是我不對。我隻問你名字便是。”
“我若不答呢?”如果不是在戰場上面對敵人,趙當世對人一向很和善,或許是因爲感覺到他态度溫藹,那少女膽氣稍壯。
“這小妮子不怕生,還有些刁蠻。”趙當世暗想,嘴上道:“這裏蠻荒深谷、四野無人,隻有咱倆相依爲命。既然是共患難的夥伴,互通姓名不算過分吧?”
那少女撇撇嘴,嗔道:“誰要和你相依爲命。若非你一意追趕我,我也不會摔下……哎呦,疼……”
“哪裏疼?”見對方表情痛苦,趙當世反射性地關懷道,并将頭伸了過去,“我對外傷有些心得,可以幫你。”
話音未落,便覺額頭被點開,擡首看去,那少女竟有些羞赧,伴着忽明忽暗的焰火,一張小臉竟是說不出的清秀。
“不,不必。小傷而已,我自己帶了藥,會敷。”她推辭着,從懷中抽出一包藥囊,拿手中在的趙當世眼前晃了晃。
趙當世見狀點了點頭,旋即歎口氣道:“唉,是我不對,害你受苦。可話說回來,若非你鬼鬼祟祟在前,我又怎會将你逼下陡坡。”停了停,面容一肅,“爲何跟蹤我?”
那少女臉色登時大紅,有些氣急道:“我哪有跟蹤你。隻是恰好順路罷了。你這一夥兇神惡煞的又不似好人,我怕給瞧見,當然要隐蔽!”初始她還有些慌亂,說到後來,自覺越說越有理,最後已是理直氣壯。
趙當世也懶得戳穿她的謊言,打個哈哈敷衍過去,将手往腦後一枕,靠在穴壁上問道:“你餓嗎?”
“餓……”那少女到底未脫小孩心性,本還想硬氣幾分說不,但着實拗不過暗自咕咕直叫的肚腹,隻好可憐兮兮地看着趙當世。
趙當世當沒瞧見,眯着眼朝篝火上已被烤得油水四溢的野雉肉,自言自語:“好香的肉。”
趙當世烘烤技藝高超,那野雉肉已熟了七八分,四溢的肉香充斥着整個洞穴,聞之生津,那少女被追了一下午,枵腹難忍,着實無法抵擋這誘惑。
趙當世嘿嘿一笑,不等那少女反應,一把将野雉肉從架上抄下,在那少女面前搖了搖又嗅了嗅,滿臉享受。又觑到那少女希冀滿懷的模樣,說道:“看你小小年紀受傷挨餓,我心裏也過意不去。不如你把名字告訴我,咱倆交個朋友,”
那少女涉世未深,經受不住趙當世一系列的威逼利誘,稍作沉吟,抿嘴道:“好吧,你說話算數?”
“大丈夫一言九鼎!”
那少女靈眸閃動,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叫覃施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