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做到這一點,與趙營平日裏嚴苛的訓練有着很大的關系。行伍紀律是治軍之本,武器裝備可以次一些,但操練在趙當世的章程中永遠是放在第一位的。在他的影響下,侯大貴、楊成府等原本疏于練兵之人,也開始重視起來。而徐珲,則是他們之中的表率。
以馬張氏爲要挾,在出擊儀隴的兩日中,官軍果然風平浪靜。依照趙當世與諸将早前的判定,二羅很可能是因爲拿不定主意而給廣安知縣馬乾報信了。時下雖世道不甯、武人橫行,但武賤文貴的風氣仍十分濃厚。羅尚文與羅文垣一個參将、一個遊擊,依然不敢開罪一縣之長。
人馬順利返回大獲山,沿途不斷有哨騎塘馬從各處來報,綜合起來可知,正如預料,袁韬、景可勤、常國安部還不過行到了清水江一帶。而呼九思、梁時政、楊三等部則在百丈關附近徘徊,想來必是白蛟龍與劉維明的書信起了作用。
兩日二百餘裏來回急行,饒是趙當世這般咬銅嚼鐵的硬漢,也感到有些疲憊。他開完軍議将諸将遣散後,手箍着兜鍪,向城中自己的居所走去。沿路兵士見了,都滿臉堆笑着朝他打招呼。
他一個個應着,勞累竟也随之漸漸消逝。想數月前,自己僅還是個仰人鼻息的無名小卒,被張雄飛鞭撻的場景猶在眼前,賀錦、李自成等的音容笑貌也時常浮現腦海,如今,這個寄人籬下的小子竟也擁有了數千人馬,能夠獨當一面了。望着眼前這一張張各異的臉龐,趙當世隻覺一股暖流在胸前湧動。
走到門外,忽見一個嬌小的身影立在那裏。那人本含胸垂首,聽到腳步聲逼近,才怯怯地擡頭,趙當世認得,卻是馬張氏身旁的一個婢女。
那婢女滿臉通紅,估計是隻身一人呆在這遍地兵漢的地方好生惶恐,一見趙當世,立馬迎上來,先福了一福,而後道:“大人稍等。”
趙當世呆了一呆,指了指自己:“你找我?”
那婢女羞澀地點了點頭,壓根不敢看他,隻瞧着裙邊泥地,細聲細氣道:“是婢子的夫人有事。”邊說,邊緊張地撥弄自己的裙褶。
“有什麽事就說吧。”趙當世無可奈何。那馬張氏素來挑三揀四,她有事,必是又有什麽地方不滿意了。
“奴家夫人說,說大人在外征戰殺敵,馬不停蹄、身不離鞍,萬分辛苦。城中多陰暗潮濕之地,怕大人休息不好,誤了正事,故主動讓出玄妙觀,以供大人休養。”
“什麽?”趙當世乍一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馬張氏仗着自家夫君地位,一向蠻橫,不耍出些幺蛾子已是萬幸,今番卻是撞見了哪路神仙,善心大開,甘心将那霸占去了玄妙觀又讓了出來?
那婢女看對方明顯不信,急道:“大人,奴家夫人已經住到了城北的房屋中,若不信,自可去瞧瞧。一片真心,絕無虛僞做作。”
她态度懇切,當無诳語,趙當世應了一聲,打發她走,自懷着疑慮開始在屋外踱步。
想了一會兒,叫過一名兵士,問他:“那馬夫人是什麽時候搬離玄妙觀的?”
那兵士撓撓頭,思索片刻應道:“該是三日前吧。聽那邊的弟兄們談起說她一早就在私下詢問是否另有居處,待千總你率兵離城,她們就立即搬出觀了。”
“三日前”趙當世凝神細想,豁然開朗。那日不就是自己謊稱聯絡馬乾,從她那裏帶走那婆子,使之下山面見二羅的時候嗎?照此看來,她也許是感覺到不妙才做出如此姿态。若此事爲真,那這個女子還真有些小聰明。
也不知爲什麽,趙當世就是不太想讓馬張氏知道自己不是官軍。但紙終究包不住火,他和侯大貴、楊成府他們可以演,手底下那成百上千的兵士沒法演,被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也是遲早的事。
那婆子下山後就再也沒有露面,難怪馬張氏膽戰心驚。但對于趙當世來說,不論她是否知曉了事情的真相,在袁韬與二羅的威脅沒有解除前,作爲一張極爲有用的牌,她絕不可能離開大獲山一步。
“你去馬夫人那邊,就說我十分感激她的好意。另外若需要什麽物什,隻管提出來。”趙當世如此吩咐一兵士。
大雨連下兩日,到了第三日,雨勢漸衰,雲銷雨霁。
據報,袁韬在聞知王高、闖食王兵敗身亡後,加急了行軍,如今已經進入儀隴北部,不日便将兵臨大獲山。
對付他,趙當世已有安排。眼下最關心的,卻還是官軍那邊的動靜。雖說手中攥着馬張氏,但對方究竟作何反應,委實難言,這不但取決于羅尚文與羅文垣的意見,也取決于馬乾的态度。
爲了探聽風聲,趙當世派了使者下山,再次求見二羅。
使者受趙當世指示,一開口就甚是強硬,張口要價,并以馬張氏的安危作爲威脅。二羅顯然有些慌亂,一再推說正在湊錢,請求寬宥數日。趙當世得知此情況後推測,也許是他倆與馬乾之間的協商還沒有到位。馬乾再剛直,畢竟是有血有肉的人,很難相信他真的會對自己的小妾不聞不問。在沒有他的允許前,二羅是不太可能強攻大獲山的。
爲了進一步擾亂對方,趙當世連續派出了幾撥使者,幾乎每一位提出的條件都與之前相異。如此一來,可讓二羅應接不暇,難以抉擇。躊躇之間,便給己方的行動争取了時間。
二羅看起來也确實疲于奔命,不但對趙當世的使者客氣,更是反遣幾名使者上山讨價還價。如此,趙當世确信對方已經陷入了自己的“拖戰之計”,一面虛與委蛇地應付,一面全力準備抵禦東面的來犯之敵。
大獲山東靠宋江,過江僅有北面一處渡口。而過江之後往東,群山重巒疊嶂,森林密布,道路崎岖,隻有一條主要幹道夾于山間,是袁韬進兵的必經之路。在與諸将細緻分析過後,趙當世決定将主戰場設在以幹道爲主軸、宋江東面的山地。
這次戰鬥,關乎趙營在川中的興衰存亡,計劃不能有半點纰漏。經過連夜籌劃安排,将這次的軍隊部署分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爲前哨。從最東面的奉國寺向西,有一段六裏多的狹長地段。在此間,以白蛟龍部爲主力,将兵士以百人爲一單位,分别據守沿路彭家崖、白坡子、鳳亭、癞子河等多處險要,居高臨下,對袁韬部進行阻擊。不求殺傷,隻求擾亂,而侯大貴帶領前司駐紮不遠處的白灣,作爲預備隊,同時聽候指令,執行特殊任務。
第二部分爲作戰主力。通過之前的狹路後,在土垭南面有一塊相對寬闊的壩子,其間分布有幾個村莊。徐珲帶領左司分駐澗槽溝、雞山梁、平寨南,依托有利地形對敵軍實施打擊。郝搖旗帶領右司駐樓闆溝、大奎山一線,作爲預備隊。這一段,是整個戰局的關鍵地區。此處勝則全盤活,此處敗則大勢去矣。如此重要的任務趙當世認爲非徐珲不能承擔。他老成持重的特點以及擅打硬仗的能力于此顯得格外合适。
第三部分爲殿後部隊。主要以劉維明部爲主,分屯石盤子、馬石、賀家灣一帶,伺機支援,同時巡防北面過河的浮橋渡口。王來興的後司不下山,緊守大獲城。
趙當世親自坐鎮指揮,将指揮所設在二、三兩部之間的洪山廟,統籌全局。楊成府負責守衛指揮所,并手下馬軍遠近廣布,打探軍情、傳遞消息。
軍議已定,全軍上下立刻動員,按部就班,不到一日,就已陸續到位,布陣完畢。
指揮所處在的洪山廟位于山巅,從這裏環顧四周,視野極好,遠近大大小小各處山頭、路徑、村舍、樹林一覽無餘。廟旁立了一大圓木杆,碗口般粗,高約二丈。時下微風習習,一面素色大旗橫挂,随風略動,這裏的旗語便是“敵軍未到,各部休整警戒”。
向外遠眺,目光所及,可見數裏外多個山頂也立有旗幟,均挂素旗。這些是最裏圈的令旗,隻負責觀測洪山廟主旗幟的旗語并作相應變化,在它們之外,一環環擴展出去,還有無數令旗層層相扣。
旗語是最粗枝大葉的軍令,要是有更爲複雜的安排調動,塘馬不可或缺。楊成府手下有一百騎,又從白蛟龍、劉維明兩部中擇選了近百善騎之徒,組成兩百餘人的規模。這兩百人每人二到三馬,既負責哨探、偵測,也要随時待命,前往各處傳達本陣的軍令,比起各地的野戰部隊,任務同樣十分艱巨。楊成府自接到了這個指派,兩天都沒睡好覺,對待下屬的脾氣也明顯比往日嚴苛多了。
趙當世憑高拄刀,遙望如黛遠山,表面風輕雲淡,内心波瀾萬丈。不經意間瞅見山下一條如蚯蚓般的小徑上,有五六個村民正推着羊角車匆匆趕路,刹那間有些惆怅。戰事将至,他已着人在附近諸村莊散布消息,這些村民爲避兵災,隻能攜家帶口,盡快逃亡到别處。再凝目細看,隻見那小小的羊角車面上,堆放了好些麻袋木箱,更有一垂垂老者,須發皆白,瘦弱幹癟,依偎蜷縮于車上的箱袋縫隙中,任憑路面颠簸,一雙枯枝也似的手死死攥住兩邊木欄,不敢放松。他身子朝後,面對着逐漸遠離的故土。想象之中,一雙古樸渾濁的雙眼裏,此時定然噙滿了淚水吧。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隻有來到了這個亂世,親身體會到這一幕幕背井離鄉甚至家破人亡的人間慘劇,才能對這看似簡單的八個字的真谛有最直觀的體會。
趙當死見慣了悲歡離合的場面,自诩已經是個處變不驚、麻木不仁的軍人,但不知爲何,有時候,隻是看上去的一件小事便能讓他多愁善感起來。每每至此,他隻能不斷提醒自己當下的處境,告誡自己“慈不掌兵”、不可有“婦人之仁”雲雲。
“唉。”那幾個村民的身影消失在一個轉角處,趙當世實在忍不出,長歎出來。
密林疊嶂,山風微來,天邊霞光滿天,晚霞行千裏,明日,當是一個大晴天。
也就是明日,袁韬将來,而這片現在尚是一派安靜祥和的地面,可想而知将成爲遺屍遍野、血流成渠的修羅場。如洗的長空屆時也将硝煙彌漫,充斥無數的嘶吼與哀嚎。
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啼。
趙當世搖搖頭,轉過身來,很快,就有三五塘兵跑來彙報各處駐軍的進展與情況。
楊成府也走了過來,他正安排完設立于洪山廟周圍的防禦工事,渾身大汗,見趙當世神色有些沮喪,便問:“千總,可有不适?”
趙當世擡頭看去,便見他一臉汗漬的殷切模樣,心中忽想:“我時常自責害了百姓,卻總忘了這些軍将同樣也是人,不是隻會殺戮劫掠的野獸。與其虛情假意地傷懷百姓,倒不如先将這些身邊的人守護好。”如此一思,卻啞然失笑,精神複振,不管對方眼神裏有多疑惑,搖手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