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尚文新近大敗,無力進攻,駐紮在蒼溪與阆中沿線的嘉陵江畔,與兩縣雜兵協作,時刻提防大獲山。照目前這個情況看,隻要趙營不主動挑釁,他們當亦不敢輕舉妄動。
此外,有個不好的消息。近日打探得知,七盤遊擊羅文垣正率領兵馬火速南下,支援羅尚文。早前,他帶人作爲客兵,入陝支援戰事,才被趙當世趁虛攻破了七盤關,此時他奉命回軍,放出些風聲,大有蕩平大獲山,擒殺趙當世,爲在關上殉職的部下雪恥的意思。
這廂暫時放一邊,那邊袁韬回到通江老巢後,也開始緊鑼密鼓地動員各路兵馬,準備對趙營的作戰。他本人在巴州會合了“争食王”景可勤與“托天王”常國安兩部作爲主力,同時通令南江的“行十萬”呼九思、“順虎過天星”梁時政、“二哨”楊三以及南部的“黑虎混天星”王高、“闖食王”等部,三路發動,齊攻大獲山。
根據白、劉二人提供的情報來看,僅僅袁韬在巴州的主力就有近萬人,再加上南北兩路,總數很可能在二萬人上下,單從數字上看,趙當世這邊無疑落大大了下風。
知己知彼乃軍事要務,面對數量龐大的對手,趙當世也不敢托大。此一戰爲趙營在川中的定鼎之戰,勝負攸關趙營的存亡。他請白蛟龍與劉維明再度上山,并召集侯大貴、徐珲、楊成府、郝搖旗等骨幹商讨作戰方略。
衆人七嘴八舌讨論了一番,主要産生了兩種應對方法。
第一種,以徐珲、楊成府與劉維明爲代表,主張坐山固守。理由有三,其一,敵衆我寡,野戰不易,大獲山地勢險峻,大股兵力難以展開,可化解對方人多的優勢。其二,官軍雖敗,但後援将至,如若下山與袁韬野戰,大獲城必定空虛,彼時對方隻需遣一支軍隊趁虛而入,可坐收漁利。其三,經過此前多次繳獲,大獲城中的糧秣儲備頗爲豐厚,支撐數月不成問題。而袁韬興師動衆,遠道而來,以其剽掠性質,未必有足夠的後勤支持,要想久戰,隻能散兵哨糧。但一來蒼溪、阆中一帶在趙當世等來到後,各地縣鎮乃至民堡都開始堅壁清野,在這樣的情況下取糧并非易事。再者,羅尚文、羅文垣的官軍與鄉兵堡民時刻備戰,袁韬不可能不顧他們輕易分散兵力。所以趙營也不怕他圍困。
這幾人中,尤其以徐珲的态度最爲堅決。他經過數次攻堅守城,對于守禦已經非常有自信。信誓旦旦拍着胸脯,直言不論袁韬來多少人,都叫他有來無回。
第二種,以侯大貴、郝搖旗與白蛟龍爲代表,主張主動出擊。他們所指的出擊,指的是在袁韬方面三路還沒有彙集的時候先下手爲強,集中精銳分破其軍。其中,白蛟龍與呼九思等人交情頗深,據他所言,呼九思、梁時政等對于袁韬的“倒行逆施”早有不滿,此次雖然應召,但未必真心。隻需修書一封,将其穩住,便暫不足爲慮。而南部的王高、闖食王等部戰力低下,發動突襲,必可獲勝。到那時,所面對的敵手便隻有袁韬本人了。
侯大貴首先請戰,願爲前鋒。徐珲認爲侯大貴是爲了搶功勞,侯大貴反諷徐珲爲縮頭烏龜。兩邊一時間唇槍舌戰,争執不下。
其實,在趙當世的心裏,還是傾向于侯大貴那一方的提案。兵貴神速,在袁韬主力尚未襲來之前,他有絕對的把握首先擊滅鄰近的南部敵人。呼九思等部盤踞南江,路途遙遠,一時半會兒也無法趕到。隻面對萬人的袁韬主力,趙當世并不怵。
确定與袁韬翻臉,就是爲了用這一戰在川中流寇中樹立起威信。以徐珲方的意見,固守自然不會落敗,但靠那樣取勝,實難滿足趙當世原本的意圖。要想徹底扳倒袁韬,隻有主動出擊,将其完全殲滅這一條路可走。
但,一個現實的問題卻不得不讓人憂心——官軍的掣肘。
趙當世相信羅尚文與沈國複等人都不是瞎子。實際上,短短這幾天,楊成府就已經捕縛了十餘名在大獲山一帶刺探的官軍探子。自己數千人的人馬一旦調動,想要瞞天過海,絕無可能。官軍百分百會在大獲城空虛後來撿便宜。而依照此前其等表現出的戰鬥力,留下一部分人馬守城的想法不太現實。所以要麽主力留守大獲山,要麽孤注一擲傾巢而出,就賭官軍不敢來。
之前也賭過多次,但這一次,他卻不敢下注。因爲勝率實在太渺茫。
有沒有什麽法子能夠暫時穩住官軍?趙當世苦思冥想。他要的不多,最多隻要三天,他就有把握擊敗南部的王高等,然後從容應對袁韬。
最後,他想起了一個人,利用那個人,便應當能夠拖上一段時間。
當趙當世說出他的想法時,在場諸人中,侯大貴等面有喜色,徐珲等則愁雲密布。
“險,太險……”徐珲邊說邊搖頭。他并非是膽小之人,論膽色,和侯大貴、郝搖旗比不遑多讓。不過,他是一個保守的人,或者可以說是謹慎。這純粹是性格的表現。他死則死矣,但一想到自己如今早非孜然一身,而是站在一言一行都有可能影響到趙營上下乃至白、劉二營統共五千餘人的性命的風口浪尖,他就不能不慎之又慎。
“我細細想過,單憑羅尚文,絕不敢輕撄我城,而羅文垣部尚在劍州,他倆會合整備,必得花上一日。而這二人但凡曉事,對我抛出的這個條件就不可能忽視。彼等多半會去廣安探聽虛實,就算快馬加鞭,一來一去加上城内蹉跎,少說也得兩日。就這三日,正是我軍克敵制勝的關鍵。”趙當世正色道。
“倘一擊不中,奈何?”對于趙當世的計劃,最擔心的不是徐珲,而是楊成府。他做事向來如履薄冰,力求穩當,最怕置身于生死之地,故而時下異常憂心忡忡。
“袁韬迤逦遠來,最早也得兩日後方可趕到。我軍以雷霆之勢突襲南方之敵,克之必矣。若不克,再回師守城不遲。”白蛟龍替趙當世回答。他縱橫川北逾年,對于各方行軍速度的把握拿捏很準。
楊成府不理他,轉向趙當世,幾乎用一種哀求的口吻說道:“千總,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誠如他所言,主動出擊風險很大。第一險就是拿不準卧榻之側的官軍是否會不顧一切來搶大獲城;第二險就是百裏奔襲南方敵人,能否一蹴而就,若因失利而将主力陷在那邊,形勢定将急轉直下。
難道死守山城就能穩操勝券?趙當世認爲也不一定。不說官軍喘息定後将大舉反攻,就隻看棒賊,隻要袁韬會同南方的王高等後抵達大獲城,面對自閉的趙營情況,在北面觀望的呼九思也沒有理由再遷延下去,在被屢次召喚下,他也隻能率人馬繼續南下。到那時,棒賊們以數倍的兵力優勢,隻須猛攻大獲山東北,西南面又有官軍盤踞,趙營便真成了甕中之鼈。
堅守,雖能趁一時之雄,但長遠看來,必爲死局。但水是死的,魚是活的。依靠主動,未必不能将死水活絡開來。
“我意已決。”趙當世沉默了良久,議事的廳堂内都傳出了嗡嗡的議論聲,此時,他忽地肅面立起,“就出去幹他娘的。再有異議,有如此案!”言訖,霍然拔出腰間那把當初賀錦相贈的寶刀,“刷”一下将身前案台砍去一角。
他這舉動,學自漢末孫權。在座諸将,大部分都聽過說三分的故事,對赤壁之戰前孫權決定聯劉抗曹的削案明志也知曉。眼見趙當世表情毅然如同鐵鑄毫不動搖,諸如徐珲、楊成府這類不贊同者也隻能斂聲無言。
“不愧是當家風範!”侯大貴喜上眉梢,激動地不住搓着手。他佩服趙當世的一個很大原因就是這人果敢擅斷,從不優柔寡斷。橫豎不過脖子留下碗大個疤,與其哆哆嗦嗦像個娘們般據城死守,倒不如沖将出去,轟轟烈烈幹他一番。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曆事多任主公,其中不乏多謀擅鬥之人,但無一人有如趙當世這般氣魄。
趙當世昂首挺胸,意氣風發,臉龐上一派自信。徐珲偷眼看他,心中疑惑。這人難道就沒怕過?這般情形,似曾相識。當初決定留在八隊助李自成打曹文诏時,也如這般。爲何每每于危難之際見他,總一副胸有成竹的氣派?說他一意孤行吧,事實卻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确的。難道,這便是,便是傳說中的……
徐珲想到這裏,竟不敢再想下去。這之前,他認爲趙當世最多隻能在川中混成一家大的掌盤子,頂天了能獨霸一省已屬不易,而如今,另有一種奇異的想法開始在他心中萌芽。
他心思缜密,自不會與旁人說道,但此時此刻,再偷偷睃向趙當世,目光中不自覺多了幾分敬畏與期待。
天邊黑雲驟聚,蒼穹之上,不時響起陣陣悶雷。外面立刻就暗了下來,羅尚文放下手中的書,呼令左右掌燈,自踱至帳外,漫漫雨絲從他的臉頰掠過。他把手懸在半空,正感受着涼涼的雨水,側近有人來報,言羅遊擊有請。
七盤遊擊羅文垣是昨日傍晚到達的,說起來,這人與自己還有些遠房的親戚關系。但其到達後,十分拿大,既不說來拜會,也不透露半分計劃打算,隻是不斷派人催促,要求将靠近嘉陵江的一塊上好地段騰出來供其部下駐紮。
羅尚文讀過些書,但終究是武人脾氣,見對方不把自己放眼裏,便也不搭理。兩下僵持,還是羅文垣吃了後來的虧,自帶人另尋了一處營地。也因爲這個緣故,名爲友軍的兩部主将,直到現在還沒見過一面。
他這時候主動來邀,莫不是服了軟?
終歸還是大局爲重,與羅文垣這跋扈匹夫的龃龉可以日後慢慢再算,但與那趙當世結下的梁子卻不容輕釋。羅尚文簡要安排了一下營中軍務,便跨馬帶着三五随從趕往羅文垣營中。
待與之見面,見帳中還站着一人,身材矮小臃腫,是個老婆子。那婆子眼見身邊軍将越聚越多,十分惶恐,連棒槌似的兩條腿都開始打顫。
“兀那婆子,将你先前說的話再與這位參将大人說說。”羅文垣滿臉橫肉,矮壯身材,倨傲地坐在上方頭,大聲道。
那婆子母雞啄米般點頭,轉向一臉困惑的羅尚文,畏畏縮縮行了個禮,将話又說了一遍。
羅尚文聽罷大爲驚詫,追問:“你所說屬實?軍中無戲言,任爾婆子也不例外。”
那婆子聽着,“嘩”地便跪倒在地,瞬間哭花了臉,扯着破鑼嗓子呼嚎:“老婢怎敢消遣各位軍爺?隻是俺家夫人陷于賊窟,生不如死。請各位軍爺看在俺家老爺的面上,設法搭救一二。夫人一個弱女子,在那些牛鬼蛇神中……”說着說着,哭得更慘了。
羅文垣站起來,兩步走到羅尚文跟前,遞給他一封信道:“這是趙賊寫來的,大人看看。”
羅尚文接過信,緊鎖着眉頭一覽畢,見上面無非是些勒索錢财的話語,便将之還回,同時将羅文垣拉到一側,低聲道:“這錢财尚是小事,但若那婆子所言爲真,有這等掣肘,我等又怎能妄攻那大獲山?”想了想,續道,“那馬乾是出了名的硬骨頭,在官場上也頗有人脈。若得罪了他,于我二人絕無好處。”
羅文垣擡眼看他,緩緩道:“我也憂慮此事,所以特請大人前來,商議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