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當世以侯大貴、徐珲兩部主力守南門,郝搖旗與王來興兩司分守其他幾門,自坐南門鍾鼓樓,臨高掌控全城守備。羅尚文這次出戰倉促,攻城器械沒有太大準備,因而開始隻在城下叫罵,激趙當世野戰。趙當世自不可能受他引誘,一面在營中找幾個嘴毒的回罵,一面安排徐珲從城上放炮。幾炮下去,準頭差了些,隻在羅尚文陣前掀起好幾大塊草皮。
侯大貴受了一頓捆打,皮肉傷未愈,行動不便,卧床休養。其司下兵馬便交悉數交付徐珲統一指揮。
官軍受了幾炮,雖沒甚大礙,但因缺乏铳炮,氣勢上被壓了一頭。羅尚文以爲兵鋒正銳,不可輕挫,見趙當世守城心堅,便開始傳令攻城。
他手下這一千五百人中有大部分是從川中各土司衛招募來的土兵,裝束奇異與一般明軍不同。他們其中甚至有不喜穿鞋,披發跣足,卻也健步如飛,上下山坡如履平地,更勝過常人。這些土兵往往出自窮山惡水之地,不務農桑,生平全賴刀頭舔血的活謀生,是以個個聞戰則喜、兇殘異常。
徐珲憑城眺望,發現官軍陣中調動,知道敵勢将至,激勵守禦南門的兵士道:“殺人放火金腰帶,弟兄們要想出人頭地,便在今日!”戰前,趙當世早便通告全軍殺敵有重賞,如今徐珲再次提及,南門上的趙營兵士心中都是一蕩,雖有害怕緊張,也一下子被激動蓋過。
随着官軍陣中傳來陣陣渾厚的鼓點聲,官軍開始進攻。這批官軍前後兩人一組,拎着簡陋的木梯竹梯,腳步竟是極快。南門上本有牛耳炮、劈山炮、子母铳等五台,徐珲又從營中抽出兩台佛郎機,一共七台炮铳向城下輪番猛轟。
炮彈就重重砸在那些官軍身畔,土礫翻飛、砂石四濺,彈打在人身上。好些人被激射的土石擊傷。然而這些土司衛出身的官軍似作不覺,憑借着敏捷的身法躲避着城上打來的彈箭,依然朝前猛沖,嘴裏還不斷發出猶如山魈般令人心悸的怪叫。
炮放幾輪,僅有兩發打中,炮管發燙,暫時無法繼續使用。徐珲早有準備,組織铳手分成三組,在正面不斷阻擊官軍,同時布置弓手于左右向外突出的馬面對戰場進行抛射。
彈丸箭矢交織成一道密集的火力網,官軍三面受敵,加之城下被趙營灑下不少鐵蒺藜、木簽等物,攻勢爲之一滞。
羅尚文駐劍觀望,見勢不妙,急忙鳴金收兵,城下官軍陸續撤去,第一波攻勢宣告失敗。
官軍既退,徐珲立令百人出城,分别占據城門左右兩處高地,以爲犄角策應——此前他看出官軍欲圖登高據險,是以此時提前占領,爲下一戰做準備。
上午進攻失利,官軍傷亡不大,故并未打消羅尚文的攻城念頭。正午日頭一過,他便傳令進攻。這次,他從其餘各處抽了好些雜牌兵,令之在前,以吸引城頭火力。
徐珲并不知他底細,如常守禦。幾門炮铳上午用過,下午再用,隻射一兩發便不可再用。
前排的雜部官軍在箭林彈雨中死傷慘重,傷亡率較之上午大大躍升。劍州南門下伏屍一片、血流成渠。箭矢彈丸的呼嘯聲、兵士的喊殺聲、垂死之人的哀嚎聲在此刻融爲一處,此起彼伏,再看城下,斷臂殘肢、血肉橫飛,慘不忍睹,直讓人恍入修羅場。
徐珲從軍至今,也從未打過如此慘烈之仗。此前,隻要一方得勢,另一方要麽伏地乞降、要麽四處奔逃,哪像現在,雙目迸血、舍命相搏,當真是以命換行、不死不休。
随着前排官兵基本死絕,羅尚文終于換來了他想要的機會。他本部官兵們相繼将梯子搭上城牆,銜刀舉盾,順向上爬。城上趙營兵士也不甘示弱,有用撞杆去頂梯的,有向下倒灌熱油的,還有不住往下投砸檑木滾石的,一時間,攻城戰進入了最激烈的部分。
要說羅尚文的這些土兵确實手段過人。一個個在毫無防護的竹梯、木梯上晃來晃去,愣是能保持平衡,非但如此,他們還能左右閃避墜物、不減進度。看着如猿猱般矯捷的官軍,徐珲也是分外焦急。他已經做好了短兵相接的準備,差遣刀斧手、長槍手上前防禦。
官軍登城時也并非一味挨打,他們偶爾停下,抽出腰間自己的飛錘、飛鐮抛上城頭反擊。徐珲親眼目睹身邊一個兵士臉上被一錘狠狠砸中,腦漿迸濺倒了下去。
兵士們請徐珲向後躲避,他卻斷然拒絕,半步不退,反而拔出腰刀,振臂大呼。城上衆兵士見他如此,多有感召,原先多少有的頹唐之氣也一掃而空。
終于有第一個官軍登城。徐珲等候多時,抄過兵士的一杆三眼铳,點火一放,隻聽一聲悶響,那官兵仰面墜下城去。左右見狀倍受鼓舞,一時間士氣激昂,全都争相上前。
官軍在梯上臨近城頭,瞅見趙營兵士拿刀槍亂戳,好些取出飛爪,向上抛出,鈎到趙營兵士衣甲,奮力猛拉,對方腳下一空,就被拽下了城。也有些沒鈎到人的,嵌卡在城垛角落,官兵便棄了梯子,順勢一蕩,如猢狲般由繩索攀援而上。
不斷有官軍自後增援,他們全都舉着圓形藤牌。這些藤牌俱以深山老藤編制,用熱油反複沸煮後再置于烈日下曝曬,圓滑堅韌,對于弓矢乃至铳彈有着極佳的防護,其外蒙着厚牛皮,更是杜絕了被火燒的可能。
憑借着土兵出色的攀城能力與悍不畏死的作戰風格,終于有官兵在城上站穩腳跟。另幾人乘此機會,一擁而上,揮舞刀槍殊死搏鬥,形成了個小小的防禦圈。
徐珲大急,眼看到腿旁一台佛郎機,也不管許多,催令兵士裝彈,而後呼喝前方自家人馬閃避,點火開炮。
他冒着炸膛的危險放這一炮,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好在卻達到了預期的效果。炮彈“咻”一下撞到官軍之中,登時皮飛肉炸,城上那幾名圈在一起的官軍瞬成肉醬。炮彈不停,直直向前,打在城垛上,炸開一個大口。而徐珲也在炮彈出腔的那一刻被劇烈後坐的炮管打在肚上,蜷身朝後跌去,血都吐了兩口。
他勉力支撐,被左右扶起,兀自高聲勵戰。其餘官兵見他這般玩命,不禁心下戚戚,驚惶間已有退意。
正值此時,南城門忽然洞開。官兵的注意力全都在城頭,不及回顧,便見百騎突出,立時将城下官兵攪亂。城外兩側駐守高地的趙營兵士見狀,亦沖下岩坡,夾擊官軍。
這馬軍,便是楊成府部。趙當世居于鍾鼓樓上,對南城戰事一目了然,自知如不出奇兵,勝負難料,便傳令突襲。
凡兵道,以正合,以奇勝。趙營騎兵出其不意,收效立竿見影。城下官軍顧此失彼,腹背受敵,很快就陷入了苦戰。
羅尚文在戰事吃緊時已将精銳大部分派上攻城,如今僅有三百餘人防守本陣。眼見功虧一篑,不由扼腕歎息。早知這賊渠用兵敢如此行險,就應該留些人馬作爲預備隊,并派人分取左右高地。那樣,這支馬軍也是自己囊中物。
後悔歸後悔,他卻不欲再消磨下去。雙方局勢已經逆轉,不說那些雜牌兵,自己本部人馬也抛下少說百具屍體,銳氣已折,奪城無望,是以他再度鳴金,城下那些官兵且戰且退,又留下十幾條性命後方才脫身出來。
一場血戰,至此告一段落。
不說羅尚文收攏各門兵馬,退去青林口駐紮。劍州城内,趙營點計傷亡,前、左兩司合計,竟又傷亡百餘,這支官軍戰力由此可見一斑。
羅尚文攻城時,劍州城内又起了騷動,意欲呼應外援,内外夾擊。郝搖旗不斷帶人搜殺鎮壓,加之官軍敗退,城池才又安定下來。
官軍雖暫去,但日後定将以更大兵勢與甚于今日的準備複攻劍州。趙當世已經見識過了對方手段,便打算趁着夜色開東門退卻。
撤退次序,以後司爲先,前、左二司居中,最後郝搖旗帶着右司斷後。楊成府領馬軍來回策應。趙當世自居右司,一并指揮撤退。
城内鄉紳覺察到趙營人馬撤退,快馬加鞭前往青林口請羅尚文追剿賊人。羅尚文本對劍州高牆深壑頭痛不已,聽聞趙營主動撤去,大喜過望,也不顧白日勞累,點起本部人馬,拼死追趕。
官軍于蒼溪縣境内追上趙營,趙當世已有防備,據險死戰。郝搖旗的右司白天沒怎麽接仗,精神極佳。反觀羅尚文,部衆鏖戰一日,夜間不得休息更兼來回趕路,實已疲憊。兩下交戰,難分勝負。
鏖戰半夜,羅尚文見無機可乘,首先向蒼溪縣城退卻。楊成府佯追一陣,确定對方無複來之意方歸。及至天明,趙營撤到蒼溪西北大獲山沿麓,已是人困馬乏,隻能擇地休整。
趙當世分遣郝搖旗、楊成府護衛警戒,又去看了看徐珲傷勢,知無大礙後尋到一棵大松樹,坐倚着休息。但不知是白日戰事太過激烈受了刺激還是怎麽,隻要一閉眼,他的眼前就不斷浮現出兵戈相交、城頭血戰的場面,同時耳邊也會隐隐響起拼殺呐喊聲。閉目養神一會兒,隻覺更加心煩意亂,索性起身,招呼左右三個兵士護衛,乘馬往附近轉轉散心。
兜轉之下,卻發現此山還有些名堂。借着月色,密林如蓋的山峰猶如披了雪貂毛皮,一片銀白。林木之間溪流跌宕,淙淙水聲在一片寂滅的山坡上清晰可聞。偶有夜枭振翅而過,更爲此山添了幾分詭谲。
趙當世越走越出神,牽馬漫步于山間小道,遠離紛嚣,心境爲之沉靜,原本躁動不安的心緒也逐漸平複下來。
三個兵士發現遠離了部隊,連聲音也聽不見半點,有些擔心,勸道:“千總,此間黑燈瞎火的,恐有猛獸毒蛇出沒,還是及早回去的好。”
趙當世點點頭,此時心緒平靜了不少,官軍的威脅還未擺脫,自己這個主帥一直遊離在外也不妥,當即便要調頭原路回去。豈料他才一邁步,便覺脖間一涼,腦後傳來威脅聲:“若動一下,人頭落地。”
竟是遭劫了!趙當世本爲賊寇,卻爲這山間剪徑小賊所挾持,頓時哭笑不得。再看那三個兵士,也各自被兵器抵着,不敢妄動。
“好漢慢來,我等本是一家,不必刀兵相見。”趙當世把手從腰間舉到胸前,以示投降。
“哼,誰與你這些狗官軍爲伍?”背後那人重重道,把刀更向内壓了壓,“瞧你四個兵甲精良,還有好馬,定是附近官軍,保不齊還是個大官。如今自投羅網,卻要将你等解到掌盤子面前,聽從發落!”
“誤會,誤會。”趙當世急忙解釋,背後那人卻不聽他辯解,指示其他人将四人綁了。
趁他分神之際,趙當世将頭向後一擺,撞在那人門面上,同時轉身一勾,将之撂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