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想罷,還是得自省。姓侯的一路來不畏風雨,屢屢請纓充當哨探、值守乃至于沖鋒陷陣,幾次死裏逃生,這賣命的本事大夥兒瞧在眼裏,當上把總那是名至實歸。反觀自己呢?往往貪生怕死,懶惰頹喪,與侯大貴相較,高下立判。更别提自己此前還有臨陣脫逃的污點。
好在千總仁厚念舊,非但不懲罰,反而擢升自己爲馬軍百總。這份恩情,豈是道聲謝、磕個頭可報?要知,底下還有不少人都巴巴望着這個位置。他楊成府好歹也是個赳赳男子,再不振作報恩,豈非禽獸?無論爲己,或是爲趙當世,他都必須改頭換面。
在強烈危機意識的驅使下,楊成府發了狠,甄選出馬軍哨内十名名骨幹,要求他們遠近散布在高傑營外,日夜不停地監視,一日十報,即便高傑解個手也得第一時間上報過來。
皇天不負有心人,他這般日夜勤查,果真有了收獲。一日,斥候來報,言稱從高傑營中溜出三騎,徑投東去,斥候暗中跟随數裏,眼見彼等進入官軍控制區,方才撤回。
楊成府得信,大爲振奮,一掃幾日來的疲倦,腳下生風就向趙當世禀告。目前屯駐在東面的官軍乃是賀人龍與孫守法兩部,聯系到賀人龍此前就曾經與高傑互有往來,高傑在這兩天行動的可能性極大。
那三騎在賀人龍、孫守法那邊逗留一日,于夜間倍道趕回營地,但在中途便被久候多時的楊成府等擒獲。三騎無一脫逃。
面對審問,那三騎将高傑與賀、孫二人約定的投誠時間以及路線等具體事項一五一十地托出。這也虧得趙當世以李自成爲幌子恐吓這三人,若隻是以趙當世自己的名頭,他們未必甘心輕易求饒。
這三人同時還提供了另一條重要消息:劉良佐也要投降。
這劉良佐與高傑當初一齊來投李自成,如今又同降官軍,還真是共始終、不離棄的好兄弟。
原本曆史中,劉良佐是在高傑投降後不久才尋機複歸官軍。也許因爲趙當世的橫空出世,産生了小小的蝴蝶效應。
趙當世隻說闖王闖将已知高傑反水,旦夕必先清内賊,後破官軍,說着拔刀就要剮了三人。三人吓得屁滾尿流,求饒不斷,直呼爲高傑威逼利誘,不敢不從,若給個機會,定改過自新、将功贖罪。
趙當世聞言收刀,好言撫慰幾句,旋即令三人如常回營,且吩咐回報高傑隻可提官軍那邊的接洽,不可顯露半分異常。那三人命懸一線,豈能不答應,點頭如搗蒜,趕緊應了,連道必遵闖将之命,戴罪立功,滅了叛徒高傑。
從那三人口中了解到,高傑與劉良佐此次投敵,分爲兩路。高、劉二人帶領主力人馬走一路,高傑部将李成棟押運營中積攢下的金銀珠寶、兵器甲胄、錢糧布匹等物資行另一暗路。趙當世的目标便是李成棟的那一路。
李成棟,軍中綽号“李诃子”,骁勇多智計,深得高傑信任,由他押送辎重,對付起來還真有些棘手。然富貴險中求,不冒風險怎能得到超乎尋常的利潤?趙當世乃膽大之人,并不因此有半分退縮。
又過了兩日,李自成例行親自帶兵出營往四周探查,高傑的部隊便在當日深夜悄悄動身,他也算是心思缜密,從組織部衆到率部離營,諸多事項預先都思忖過一遍,是以整個過程進行的極爲隐蔽,若非趙當世特意派人監視,恐怕一早起來就隻能看到一座空營。
趙當世得報,坐營不動,隻讓侯大貴、楊成府整饬軍隊候命。待斥候又報高傑部已走遠,方開始部署兵馬,同時派人前往劉宗敏處,通報高傑叛逃一事。
劉宗敏正摟着三四女子睡得正酣,忽聞此事,大驚失色,彈身而起,火速傳令部下集結。他先派人去高傑營中,果見除了不知情的雜兵外,高傑已經帶着五十餘家丁人去營空,而後馬不停蹄趕到趙當世這裏詢問詳情。
趙當世也作迷茫狀,隻道也是巡更的兵士發現,方才得知。李自成不在營中,劉宗敏便全權代表決斷,當下也不遲疑,帶兵徑追。他追的,卻是高傑、劉良佐所帶主力,趙當世則帶人去追李成棟。
黑夜茫茫,小道蜿蜒,李成棟帶着百餘人趁着月色埋頭趕路。除卻三十名家丁親兵,手下尚有數十推夫推着數十輛羊角車。這些羊角車上部全用麻布遮蓋,下面則堆積着各種物件以及糧秣,甚是沉重。有幾個推夫稍有遲滞,随即便會遭受一陣猛烈的鞭撻。
李成棟邊喝令隊伍加快速度,邊朝後瞧去。這時已經離八隊大營甚遠,再趕一會兒路,進入官軍勢力圈,賀副将與孫遊擊自會派兵馬接應,那時就不必再提心吊膽了。
摸爬滾打這麽多年,不想到頭來竟還能搖身一變成爲官軍,李成棟心中可倍兒高興。他尚沉浸在對從良之後錦繡前程的幻想中,腦後卻傳來一陣尖嘯聲。
這聲音他聽到過無數次,幾乎是反射性地滾下馬大呼:“敵襲!”動作雖快,卻也免不了肋下中了一箭。
李成棟的人在飛箭之中亂成一鍋粥,進退失據。在李成棟拼命大呼下才慌慌張張點起火把。前番漆黑一片,中箭者雖有,但并不多,當下火光一朝,登時又引來萬箭齊發,中箭者無數。
李成棟揮刀砍斷腰間箭柄,立刻下令将羊角車推到一起,以車爲栅圍成個半圓形的防禦陣,同時聚集起弓手铳手,開始反擊。
“賊慫的東西,壞老子好事!”眼看就要将辎重成功護送,豈料殺出這麽一遭,李成棟哪能不氣急敗壞?但他也非等閑,很快便定下心,在他的組織下,原本有崩潰之虞的部下重新收攏起來,依托車陣進行抵抗。
侯大貴在暗處觇得敵情,心裏還挺佩服這李成棟,同時又想果不出千總所料,這姓李的的确是根難啃的骨頭。當下暫停攻勢,提嗓大呼:“前面的弟兄聽着,高傑叛逃,與爾衆無幹。掌盤子已分遣大軍追來,若識相的趁早解刀卸甲,以免徒勞丢了性命!”
一連高呼數聲,李成棟隻作不聞,相反還招呼左右:“給老子狠狠打這狗慫!”他手下那些铳手依命朝着侯大貴聲音傳來的方向密集亂轟,在這種黑暗下,鳥铳射出彈道爲直線的彈丸命中率較之弧線軌迹的箭矢無疑大上許多。侯大貴沒料到李成棟來這麽一手,隻聽兩耳邊“嗖嗖”聲不絕,急忙伏地爬開,身邊一個百總卻中了一彈,滿頭是血被拖到了後邊。
“他奶奶的!”戰事初起便損失了一員百總,侯大貴勃然大怒,這是他頭一次帶這麽多人作戰,敵明我暗還吃了虧,如此表現傳到趙當世耳裏他形象焉在?盛怒之下他大喝一聲,即令部下沖鋒,“随老子沖他娘的!”
頭一批近百人揮舞着刀斧、挺着槍矛呼喝着向車陣沖去。李成棟不爲所動,嚴令部下不得妄擊。待目測對方近到十餘步,方一聲令下,伴随着“噼噼啪啪”的铳響,沖鋒着的近百人中十餘人當場被打死。
剩下的趙營兵士沖到車陣前時,李成棟早已換上了長槍手守在前面。他們将長槍透過羊角車的空隙不斷刺出,收割着意欲爬車跳進陣内的趙營兵士性命。雙方隔着車陣膠着有頃,侯大貴這邊未能突入一步,反倒損失不小。損失了五分之一的人後,第一批沖鋒的趙營兵士隻能撤退。
在阻擊追兵的同時,李成棟也不忘派人繼續向東求援——前進的路上并沒有阻礙,自己隻要繼續堅守,等官軍援軍趕到,依然可以保全這批物資。
侯大貴很快組織起第二波攻勢。這次他吸取教訓,将弓箭手擺在前面,刀斧手緊随其後,徐徐推進。弓箭射出的箭矢繞過羊角車,不斷命中蜷伏于車後的高營兵士。
李成棟不甘挨打,重新調集铳手回射。他部下大多是鳥铳手,弓箭不多。威力雖大,射程卻差了不少。這倒不是說鳥铳射不遠,隻是侯大貴頗爲狡猾,隻讓弓手列于八九十步處。在這個距離,加上趙營兵士處于暗處,手執鳥铳的高營兵士在對射時明顯精度不足。
對方的弓手不斷發射着箭矢,而車陣裏的铳手光填裝便得花費上許久。不單是羊角車,李成棟的身前的地面上也插滿了箭柄,他感覺再這麽坐以待斃下去不是辦法,便點了一批人越出車陣肉搏,意欲驅散對面的弓箭手。
這可正中侯大貴下懷,他早在左右預備了人馬,此時高營兵士自己出殼,當即指揮夾擊上去,兩下混戰在一起。
混戰時,侯大貴的弓箭手尚可抛射殺傷前陣後的敵軍,而李成棟的铳手則隻能幹瞪眼。李成棟很快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大錯,想要亡羊補牢已來不及。那些出陣的高營兵士們被對方死死纏住,根本無法脫身,若想重拾主動,隻能退守陣内,但這麽一來,那些出陣兵士的性命就白白送掉了。被套牢的李成棟不願眼睜睜看着自家親兵被圍殲,隻能不斷從陣内抽調兵力馳援,連推夫腳夫亦盡數撥上,以期在陣外就能擊垮對手。
侯大貴的人馬就如同磁鐵。不斷吸引着李成棟添兵。随着車陣内的守軍不斷減少,他所設的這個車陣也已形同虛設,一場防禦戰至今已然演變成了一場完全的混戰。
侯大貴身先士卒,提梃銜刀沖在前面。他人多,且個個争先骁勇,氣勢上并不輸于高營。雙方你進我退、你退我進,纏鬥良久,勝負難分。
李成棟心中焦急,不斷看向前路。那裏依舊黑漆漆的,毫無聲響,他多麽希望此時能從那裏沖出一隊兵馬,幫自己解圍。
眼前的這支小軍隊好應付,但對方也說了,闖将大部隊就在路上,若不能及早和接應的官軍會合,拖下去兇多吉少。李成棟一面觀察着戰局,一面默默祈禱援兵早一刻到來。
也許是他的誠心起到了效果,猛然間,從東面道路的黑暗中似乎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
李成棟以爲自己精神出了問題,拍拍臉仔細聽,那邊分明就是有人來了。
援軍到了!
他大喜之下正欲高聲呼喝鼓勵己軍,威懾敵軍,誰知當先一騎從東面黑影裏躍馬而出,同時将兩顆人頭飛抛過來:“李诃子,瞧這是啥子?”
左右拾起人頭,随即苦着臉說道:“不好了,援軍來不得了!”
那兩顆人頭正是屬于早前被派出求援的使者。李成棟怒喝一聲,張弓便朝那人勁射,口罵:“趙當世,你個婢養的,盡做這等腌臜事。老子與你無冤無仇,何苦相逼!”兩營相隔不遠,他認得馬上這個嚣張的騎士就是趙當世。
趙當世不答,偏頭一閃,一揮手,身後數十騎兵鐵蹄翻騰,徑沖過來。李成棟見阻攔不住,飛身上馬便走——他左右兵士此刻都已被派去混戰,護衛的親兵寥寥,無法抵擋。
原本曆史上,李成棟甘爲鷹犬,爲清廷射死隆武帝、生擒紹武帝,更一手策動了嘉定三屠,雖最後有反正之功,卻瑜不掩瑕,過大于功。這等反複無常、兇狠毒辣之人,趙當世不打算輕易放過。他留下大部分人馬夾擊高營兵士,自率七八騎追趕李成棟。
李成棟伏鞍策馬狂奔,跟随的手下逐漸稀疏,到最後隻剩單人獨騎尚自逃命。他發現趙當世窮追不舍,心下叫苦不疊。眼見要被攆上,卻有一彪軍從斜裏沖出來,直接将他撞于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