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趙當世正靠在樹下養傷,便有人前來傳話,言稱左金王送藥。衆人一聽,都是呆了。想那左金王賀錦乃是陝西赫赫有名的強寇,如今與老回回合營也是坐第二把交椅的渠首,怎會知曉趙當世的名字?
趙當世創口上了藥,又休息一夜,雖說年富力強,卻仍然虛弱,躺着起不了身。王來興替他接了藥,那送藥之人又說此藥極是珍貴,專治創傷,抹完三兩天傷口必可結痂。
趙當世不知賀錦因何如此,但不論對方有何打算,禮節絕不可耽擱。身子起不來,口上連連感激,隻說等傷養好一定親去拜謝。王來興機靈,見趙當世給自己使眼色,心領神會,取了一兩水絲塞到那送藥人手中。
那送藥人得了好處,立時歡喜的見牙不見眼,美滋滋去了。趙當世目送他離開,忍不住歎了口氣。
侯大貴走過來道:“當家,這可邪門,想那左金王身爲三省有名的大掌盤子,和咱又不沾親帶故,咋無緣無故送了這名貴藥來?”
趙當世搖頭道:“我亦納悶,不過适才與那夥計交談,倒不似有僞。”
侯大貴一臉疑雲,邊走邊念叨着“邪門”,轉身走了。走不幾步,想起一事,重新回身道:“當家,聽最近風聲,過不了幾日,部隊就要轉移。”
“去哪兒?”
“不清楚。小人今早轉了轉,這進草甸子的人馬越來越多,已經蔓延到那邊山口。瞧這陣仗,老回回必定也在這一帶。”
趙當世聞言不語。他仔細想過,河南是絕對去不得的,如果回營人馬真要趨商洛再入河南,那自己便脫離出去,投奔别處。這事他隻和王來興說過,真到了那時,如侯大貴等人,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繼續躺了兩天後,趙當世已然能起身行走。楊成府給他送水,咧嘴道:“左金王的藥就是給勁,這才用了兩天,當家你傷快好全了。”
趙當世笑笑道:“不過結了痂,若稍用力,就得疼出淚來。”頓了頓,“你倒提醒了我,左金王一片心意,可得好好謝他。”
侯大貴聽到二人對話,湊上來道:“那可不。有這門路接近左金王,機會着實難得。當家你一表人才,左金王見了準保青眼有加。”他既然打定主意先跟着趙當世混,心裏自然與有榮焉。左金王的名号可是響徹三省,似他這等小人物根本無緣可見,雖是羨慕眼紅趙當世,卻也真心希望他借機攀棵大樹。
趙當世眯起眼,輕拍侯大貴肩頭道:“所言甚是,然而左金王非同常人。我去見他,保不齊要納些孝敬……前番打發那姓張的已将銀子花盡,侯伍長,你富名在外,可得拿些出來資助。”
“啥?”侯大貴愕然無語。
左金王賀錦的營帳在草甸子西側。趙當世經過多方打聽總算是摸到了那裏。衛兵問詢了來曆後,入帳傳報,一陣爽朗的笑聲立時傳到了趙當世耳中,緊接着一人從帳中走出,一眼瞧去,竟是那日阻止張雄飛鞭笞自己的漢子。
當日神情恍惚,趙當世并未細觀其人,現下再看,隻覺對方四十左右年紀,容貌平平,中等個子,黝黑的皮膚看上去像個老實本分的莊稼漢而非名震一方的強寇。他僅穿了件亵衣,似乎午休剛醒,趙當世趕忙下跪道:“小人趙當世見過左金王。謝掌盤子賜藥,更謝救命之恩!”
“行了,起來吧。”賀錦扶起趙當世,樂呵呵的,竟無半分殺伐之氣,“你尚未痊愈,進帳坐了說。”
兩人進帳,賀錦提來倆小馬紮,就相對坐着聊天。他是河南荥陽人,說話帶着很濃重的口音,趙當世連蒙帶猜勉強能聽懂。實際上,賀錦造反得晚,又非陝西人,早些年勢力根本無法與那些陝、晉出身的賊渠相提并論。不過因爲這兩年陝、晉兩省官軍逼得緊,原先諸如神一魁、張存孟等大寇相繼覆滅,其餘人馬入豫發展,他占了地利,才逐漸壯大,跻身爲一方巨寇。
這年頭流寇遍地都是,但要找出真正可以和官軍硬碰硬的,也屈指可數,不過闖王、西營八大王、老回回、曹操等寥寥數家罷了。故而名聲強如賀錦者,也不得不依附于老回回馬守應發展。
起先,因爲身份相差懸殊,趙當世還頗有些拘謹,賀錦問一句,他答一句。聊到後來,發覺賀錦甚是平易近人,便也沒了顧慮,亦開始侃侃而談。他合兩世所學,賀錦這個大老粗如何講得過他。到了最後,便演變成了賀錦隻顧點頭,并不能再插一句嘴。
趙當世直說到嗓子冒煙方罷,此時自覺似乎怠慢了眼前這個左金王,正有些擔心,卻見賀錦雙眼精光閃動,接着便是一句:“趙兄弟果然是個奇才!”
“奇才?”聞得如此贊譽,饒是臉皮厚,趙當世臉頰上還是隐隐發熱,“胡言亂語罷了,掌盤子千萬别見怪。”
賀錦搖頭道:“得勁,聽兄弟你一番言語,絕非平常出身。定是讀過書的!”
趙當世想了想,覺得若說自己目不識丁也圓不過去,便胡謅道:“掌盤子慧眼,小人不才,少時的确看過幾本歪書,不過都是旁門左道,上不了台面的。”
賀錦哈哈笑道:“歪書好啊,看看趙兄弟你,再看看那些整天之乎者也的措大屁用沒有,真一個是天上,一個是地下。”他從賊多年,多麽武勇剛強的人都見識過,可皆是些有勇無謀隻會厮殺的莽漢。偶爾抓到一兩個讀書人,要麽剛烈自盡、要麽吓得全無氣節,如趙當世這般可與自己談笑風生的博識之人當真見所未見。
既然遇到了,賀錦就不打算放過。他聽過說三分,曉得劉備此人前半輩子颠沛流離,直到遇到了諸葛亮才得以鹹魚翻身。他有心混出個模樣,能獨當一面,但卻不知如何着手,趙當世的出現讓他如獲至寶。相對于自己那些三棒槌打不出個屁的部衆,這趙當世一定就是上天派來輔佐他的卧龍軍師。
當聽聞賀錦意欲邀請自己當左營的軍師,趙當世整個人無比尴尬。自己僅僅高談闊論了一番,竟然真将這個威名赫赫的左金王給唬住了,哭笑不得之下,他故作惶恐模樣:“小人何德何能,可堪此重任!”
哪料賀錦正色道:“兄弟何必自薄,你可知當日張雄飛鞭打你時俺爲何相救?”
“小人愚魯,請掌盤子明示。”
“俺且問你,那日你緣何被打?”
趙當世不明所以,依實而言:“此事掌盤子不是知道,就因爲小人妄言不可入河……”“南”字才到口邊,他幡然醒悟,“難道……”
賀錦瞧他茅塞頓開的模樣點頭道:“兄弟果然是個聰明人。那日俺來尋張雄飛,正是老回回傳令,要轉軍南下。”
“轉軍南下……”趙當世略微沉吟,“莫不是去興安所?”
賀錦撫掌笑道:“兄弟料事如神,老回回之意,放出東去風聲,實則是要避内鄉、盧氏之官軍,轉入興安、平利等薄弱地區。”
趙當世聞言大悅,人傳老回回足智多謀果然名不虛傳,還是很能夠通曉敵我強弱的态勢。興安、平利官軍設防不多,如若南下,很可能扯動河南等地官軍的部署,到那時,原本就不穩固的官軍合圍之勢定然會出許多漏洞,要去湖廣還是河南那就能從容選擇了。話說回來,自己仗着兩世見識,有時候也是太過小觑了這些古人,如不及時擺正觀念,日後必要吃虧。
賀錦看他沉默不語,便出言道:“兄弟來我營中,俺就讓你坐第二把交椅。”他既然将趙當世看成了諸葛亮,自己便也得做出十足的劉備模樣,才能相得益彰。
趙當世對他信誓旦旦的樣子頗有些感動,自己不過一個領着二三十人的小小百戶,隻因幾句話就能讓賀錦如此信任,這份寬大,就算放到曆史中也足以讓許多号稱“用人不疑”的名将汗顔。但感動歸感動,他扪心自問,卻并不願意就此加入左營。
所慮者三:其一,自己無功無績又沒啥背景,隻憑三言兩語當上了這左營二當家,縱然賀錦同意,他手下那些厮殺漢絕不會服氣。亂世之中,口頭的承諾可保一時,卻無法保一世。萬一賀錦有啥三長兩短,自己也絕無法獨善其身。其二,趙當世有心圖王,所謂王,兵強馬壯者爲之,當這勞什子的軍師看似光鮮,但卻未必能稱心如意的招兵買馬擴充勢力,這便與自己一貫以來的目标與理念背道而馳。其三,回營與左營同爲營,但規模差距太大。自己如今名義上是老回回的手下,賀錦實際上也是老回回的手下,隻不過人馬多些罷了。投入左營無異于自陷囹圄,混得再大也隻能是左金王的下屬,發展受到限制,這買賣從長遠來看絕不劃算。
綜上三點考慮,趙當世決定拒絕賀錦。當然,考慮到賀錦的頭面自是不能直接說出,他思忖片刻,乃道:“多謝掌盤子好意,但此事卻有三難,行之不易。”
賀錦波瀾不驚,并沒有有什麽不悅:“哪三難?”
“小人本屬回營,在帳下效力多年,掌盤子一夕将我招去,隻怕回營不快,此一難;小人雖隻是個小小百戶,但手下仍然有些得力的弟兄,來左營,他們隻怕不會答應,此二難;小人雖然愚蠢,但平生所樂,依然是陷陣殺敵,運籌帷幄的軍師着實是當不來,此三難。有此三難,還請掌盤子酌情。”趙當世說完,便忐忑地瞅着賀錦。此人适才和顔悅色隻因要招攬自己,而下遭到拒絕,保不準就會當場暴起。說實在的,對這些大老粗出身的流寇,趙當世從沒奢求過他們通情達理。
果不其然,婉拒之言一出,賀錦的臉色刹時間黯淡下去。這“三難”說的鄭重其事,如果逐一辯駁,無一不是搪塞之言,不是傻子都聽得出話中敷衍之意。他沉默了好一陣,帳内安靜的落針可聞,趙當世隻感覺一顆心在胸腔内狂跳。自打來到了這時代,每一天他都在經曆生與死的考驗,他隻盼這一次自己也能順利渡險。
末了,賀錦将臉一繃,招呼左右道:“來,取俺刀來。”
趙當世一聽,幾乎當場跳起來,但他還沉得住氣,任憑臉色變得鐵青,也隻咬唇不語。
小一會兒,左右便将一柄腰刀帶上,正要交給賀錦,誰料他将手一擺道:“給趙兄弟。”
“給我?”趙當世驚疑之下,遲滞了一會,才抖着手接過那柄腰刀接過。
正惶恐間,卻聽賀錦道:“趙兄弟,你非常人。這刀乃是俺掠官府武庫所得,削鐵如泥,也非常刀。非常人配非常刀,大大合适。”
“這、這怎麽過意的去。小人無功受祿……”
賀錦大手一揮,制止他道:“不必再說,此刀就算是俺給兄弟的見面禮,俺與兄弟有緣無分,也不可強求。但兄弟記着,以後如若遇到難處,隻管來尋俺,俺左營大門永遠爲兄弟敞開。”
他話說的很是誠懇,在那一刻,趙當世幾乎就要改變主意,但還是穩住了心神,也不顧身上傷勢作痛,撲通跪地,供刀于頂道:“掌盤子之恩沒齒難忘,往後但有機會,必效犬馬之勞。”
賀錦扶起他,大笑道:“中,這話俺愛聽!”
兩人既将正事談妥,便沒了其他顧忌,又閑聊好一會兒。趙當世忽想起一事,詢問:“老回回言南下,何時動軍?”
賀錦看了看他,嘿嘿一笑道:“就在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