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3章頹敗之相

雖然已經過了立秋,但是白日依然暑氣逼人,悶得人喘不過氣來。一行人出棂星門出皇城各自上馬乘車離去,城前的廣場上瞬時安靜了許多。

“李左丞,咱們走吧,也好早去早歸!”鎮南王脫歡在親随的幫助下上了馬,對身後的中書省左丞李思衍輕笑道。

“是,殿下!”李思衍也随即上馬跟上,兩隊人馬也合成一隊,又有一隊軍卒加入擔當護衛,向南城行去。

“這大都城都成糞坑了,能熏死人!”大都城的道路是土路,兩邊是排水溝,暴雨之後又經過暴曬,馬蹄踏過塵土飛揚。但讓人難以忍受的空氣中彌漫着久久不散的惡臭,脫歡不禁抱怨道。

“唉,現在城中有幾十萬匹馬,上百萬的人,吃喝拉撒皆在城中。加之諸多流民居無定所,在城中遊蕩,随處便溺難以禁止,自然臭氣熏天。另外四門封閉,死的人難以運出城去安葬,隻能埋在城中,更加劇了這種情況。”李思衍歎口氣無奈地道。

“說的倒是!”脫歡點點頭道,“城東戶部錢鈔案的孫郎中三天前被一群盜匪闖入,一家百餘口,連帶仆役、護院被殺了個幹淨,财物劫掠一空。大都府破不了案,屍體也不讓收,臭了整條街!”

“殿下對城中的事情倒也知之甚多啊!”李思衍言道。

“呵呵,本王的在城東的一處宅子恰與孫郎中爲鄰,其家被滅門這等事情怎能不知!”脫歡幹笑兩聲道,“再說本王已經賦閑多年,軍國大事也用不着我操心,隻能尋些市井趣事解解悶喽!”

“殿下貴爲我朝親王,鎮守江南十餘載,勞苦功高,向來爲大汗倚重。而今危亡之際,怎會旁觀呢!”李思衍道。

“左丞擡舉了,本王有自知之明,不受大汗待見,隻想當個閑人,安度晚年了卻殘生!”脫歡冷笑道,“這次本王能夠擔當和議重任,還得謝謝李左丞等的力薦,做這費力不讨好的差事。”

“殿下說笑了!”李思衍如何聽不出其的譏諷之意,可也無可奈何,其雖然是個失勢的親王,但也是當今大汗的親叔叔,不是他能得罪起的。

幾句話便把天聊死了,兩人默默沿禦街前行氣氛有些沉悶,可看到眼前黑黢黢的城牆不由的同聲歎氣。進入雨季後,宋軍雖然沒有發起猛烈的攻勢,卻時常以冷炮襲擊,更是以火炮抛射火油彈将覆城的葦席給燒了個幹淨。

敵軍放火燒葦席的意圖顯然十分明确,就是想借雨澆淋土城,使其在雨水的浸泡下坍塌。守軍當然也明白,可沾了火油的席子根本就難以撲滅,在被燒之後隻能重新征集葦席覆蓋。但存貨終歸有限,兩次存貨就消耗殆盡。而蘆葦要到秋後才能收割,且又産自城外,現做都來不及。

大都府隻能向民間征集葦席,這玩意兒作爲日用品家家皆有,于是乎滿城的百姓家的炕席都被征收一空,隻能睡在光闆炕上。可即便如此也擱不住宋軍放火燒,無奈之下隻能改變策略,不再以葦席覆城,隻是在發現牆體有松垮塌方的時候臨時加以修補。

幾經焚燒,又沒有葦席的遮掩,呈現在眼前的就是煙熏火燎後黑乎乎的城牆。而有些地方在雨水沖刷和浸泡後出現坍塌,加以修補後就像在衣服上打了補丁,一塊塊的斑駁痕迹和裂痕看起來更讓人覺得凄涼。

“殿下、左丞,還請快行,南軍最近常以冷炮襲城,城内也已經不安穩了!”見和議隊伍行來,南門守将上來見禮催促道。

“呵呵,中書省前日都被炸了,燒了十多間房舍,待在哪裏不還都一樣!”脫歡聽了幹笑兩聲道。

“是卑職等無能,擾了殿下的清淨!”守将聽了面色尴尬地賠笑道。

“唉,也不能怪你等,南軍的火炮是越發打的遠了。”脫歡見其謙恭的樣子,也無法發火,輕歎口氣道,“我的王府雖在皇城中現在同樣不安全,上空常有流彈飛過,慘的是挨了炸的人家,兵部左侍郎哈泰家就遭了殃,又趕上那日刮大風,根本救不及,府邸和财物被燒了個精光不說,還死了個兒子,他夫人在街上哭的那叫個慘啊!”

“卑職也聽說了,連左近幾位同僚的府邸也跟着吃了瓜落兒,燒塌了幾間房子,好在沒死人。”守将跟着歎氣道,“西城那邊昨天有南軍的炮彈落到了西苑外的水泡子裏,炸死了不少大魚,便有饑民冒險下水撈魚,可是後來人越聚越多,發生了擁擠,不少人被擠落水中,淹死了幾十口子人,傷的人更是不計其數,直到太黑還有人在水邊呼兒喚夫的尋人,那凄慘的喊聲我們這邊都能聽的到!”

“是啊,你們也都要小心些,誰家不是有老有小啊!”說着到了麗正門前,守将吩咐起閘、開城門、放吊橋,脫歡低頭叮囑守将道。

“謝殿下,早去早歸,卑職還在此迎候殿下平安歸來!”守将施禮道。

“呵呵,借你吉言,出的門去還能回來!”脫歡打馬出城,繞過羊馬牆,過了吊橋,出了大都城。吩咐手下趕緊張開旗幟,豎起代表大汗的大纛。

“城下又多了不少屍體,看來城中南朝探子十分猖獗啊!”李思衍扭臉對脫歡道。

“左丞怎生如此天真啊?城中若有如此多的探子,恐怕早就襲城奪門了!”脫歡确是一副看白癡的樣子上下打量着其道。他其實也早已看到城牆外的屍體,城門處還隻是零星可見,而遠處則是成片成堆,而護城河兩岸水流稍緩處也有浮屍随着水流沉浮,身上插着羽箭,顯然是被城上發箭射死的。

“哦,那這些人非是南朝探子,爲何冒死缒城呢?”李思衍不解地道。

“那些都是在城中活不下去的人,以其在城中等死,還不如冒險缒城逃走尋條活路!”脫歡言道。

“活不下去了?現在雖然城池被圍,可朝廷也設法赈濟,給予錢糧過活,雖不能如前那般舒适,卻也不至于難以過活吧!”李思衍皺皺眉不相信地道。

“看來左丞的官做的大了,高高在上對民情是絲毫不知。”脫歡揶揄道,“當初南軍圍城,朝廷下令将周邊百姓盡數遷入城中,以充實守城力量。可幾十萬人湧入城中,他們無依無靠,上無片瓦,有的尚能寄居佛寺道觀,更多的人隻能露宿街邊。你可以到外城去看看,坊間到處是幾根樹枝撐起的窩棚,一家人隻能擠在其中躲避風雨。”

“朝廷是下令予以赈濟,青壯每日給糧一升,老弱婦孺給糧半升,但官吏層層克扣,即便是摻了沙子的陳糧也不及半數。甚至有些人連這點兒活命糧也不是天天都能領到,三五日能有一次就不錯了。他們怎麽活?賣兒賣女,自賣爲奴,最後沒有辦法的隻能設法逃出城去了!”

“這些貪官污吏皆應殺,他們如此豈不是自亂陣腳嗎!”李思衍聽了極爲震驚地道。

“呵呵!”脫歡冷笑兩聲道,“城中有多少糧食,想必左丞比我們都清楚,而南軍圍城到何時,誰也不知道。難道左丞家就沒有囤積着千石糧食,以備不需,而這些糧食又怎麽來的?當下城中糧商早就關門歇業,不再賣糧,他們還不是從那些貪官手中私下買來的。”

“唉……”李思衍怔了下,無從反駁,隻能老臉一紅歎口氣。

朝廷在圍城之前就實施糧食管制,不準出售糧食,皆由朝廷統一調配。他們雖說可以優先得到,但誰也不知道仗會打到什麽時候,都設法私下裏囤積糧食,他清楚城中的官宦權貴隻怕家中皆屯有大量的糧食。自家同樣如此,至于來路如何,他即便不清楚細節,也明白不是正道所得,卻也隻裝作不知。若深究此事,他算不得主犯,也有收贓之責。

“此等事情左丞權當不知,可有一事左丞定然早就知道!”脫歡又說道。

“官吏貪墨百姓糧食的事情,我的确不知,殿下所言又是何事?”李思衍問道。

“朝中有人上書大汗要殺盡城中漢人一事,想必左丞是知道的吧!”脫歡向其探探身子輕聲道。

“這……這等機密之事難道也洩露了!”李思衍驚道。

這個事情,他的确知道,可此事隻有幾位重臣知道。其言稱當前南朝圍城,城中居住着大量的漢人,其中不乏有在攻滅江南時擄掠的南朝皇室宗親和臣僚,還有大量的儒者士子及百匠、僧道、樂伎伶人。此外,朝中還有大量的降官,北遷的百姓。

他們生活在大都日久,熟悉城中的情況,若是仍心念南朝,與城外的南軍互通信息,甚至勾連起事。必然會危及城防安全,且又防不勝防,不如将這些漢人及城中北地漢人一并殺光,以絕後患。

此時太大,不僅牽扯甚衆,且稍有不慎便會引發動亂,所以對此事隻有大汗和幾個重臣知曉内情。而事情也被壓下,并未付諸實施。可現在隻有偶爾上朝充當門面的鎮南王都知道了,讓李思衍不由的不驚。

“哼,左丞還當機密之事呢,而今事情早在坊間裏弄流傳開來,他們驚慌之下紛紛尋機欲逃出城去,所以死的人也不免就增多了!”脫歡哼了聲道,似乎在嘲笑其的後知後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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