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趙孟錦覺的仍不妥,擔心有變,禀明皇後後遣人通知陸秀夫和鄧光薦、江钲等幾位首輔大臣前來商議。幾人很快趕來,看陛下隻是酒醉昏睡不醒,心中稍安,可聽了趙孟錦和陳任翁講述經過後,大感意外之餘,心中皆是一緊。
在場的幾人皆是行朝老人,追随陛下十餘年,對當年之事皆十分清楚。想想陛下尚在幼年便經曆國破家亡的大變,踏上颠沛流離的逃亡之路,其中又數次經曆生死危機,而受命前往瓊州開府時也不過六歲。想想一個孩子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領着數千老弱殘兵,乘着幾艘破船,兜裏空空如也前往那荒蠻之地,皆深感凄涼。
趙孟錦等幾位親信最清楚,雖然有應節嚴等三位師傅輔佐,但是大主意皆是小皇帝做主,苦心謀劃,且又造出弩炮、龍船、火箭炮這些攻守利器才得以擊敗蒙軍,攻下廣州掠得錢糧,使他們有了經營瓊州,重新整軍的本錢,也才有了連敗蒙元追兵,經營瓊州,結束海上行朝的後話。
那時面對機智百出,身先士卒、精心布局的小皇帝,大家往往都忘記了其還是個孩子,把他當成了主心骨,遇到難事想着有陛下在,便覺得沒有什麽解決不了的問題。可大家卻忽略了一個孩子面對重重危機,要付出多少遠超常人的辛勞,而今已經十餘載,他已經功成名就封王養老,可陛下卻仍在日夜操勞,怎能不累?
鄧光薦此時卻是另一種心情,他有些後悔。自己當時不過是一個初出茅廬,一心要勤王護國的士子,正是書生意氣的時候,現在想來除了提出些不切實際谏議,根本無益于危局。當讓他入衛王府擔任翊善時,心中還隐隐不忿,覺得是大材小用。
進入帥府後,應節嚴和江璆大部分時間忙于府中事務,教導小皇帝的任務大多落在了自己身上。而其給鄧光薦的印象就是頑劣不堪,對經史毫無興趣,隻喜歡讀那些野史筆記,擺弄技巧之物,且常常質疑聖人之言。彼時他向來是嚴加懲治,罰其抄書可謂是家常便飯,戒尺更不知道挨了多少。
不過那時候小皇帝對于自己的懲罰,也皆是甘心接受,可氣的仍是屢教不改,依然我行我素。而鄧光薦現在想來,小皇帝不僅要考慮如何生存,如何整軍練兵,如何謀劃布局扭轉形勢,還要面對欲除之後快的蒙元和紛亂的朝局。
鄧光薦自己在自己逐步進入官場,接觸實務的時候,也才感到其中的繁雜和艱難,自己卻偏偏忘了這些事情本不該是一個孩子應該考慮的,也不是其該承擔的,可形勢逼的小皇帝卻不得不肩負起複國的重任,又哪裏有那麽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學那些枯燥無趣的經史。
回想起小皇帝彼時面對自己的逼迫無奈又可憐的眼神,鄧光薦此刻心中就感到陣陣刺痛和懊悔,若非當年他的過于嚴苛,小皇帝也不會活的那麽辛苦,乃至今日連皇帝也不願意幹了。
陸秀夫聽過後心中也是久久不能平靜。他初識小皇帝還在行朝初立的時候,而那會兒又會在乎一個母親出身低微,在朝在野皆無根基的庶出皇子。加之其年紀尚幼,根本就沒有引起他的重視,哪怕遭到張世傑的刁難,陳宜中的惡意陷害,他爲了維持朝廷的局面,隻當不知。
小皇帝再次進入陸秀夫的視線,其已經在瓊州開府,并屢敗元軍,在蒙元站住了腳,卻孤身前來行朝奔喪,繼承大統。而那時朝中已經有朝臣提出在這危難之時,應從宗室中另擇成年的皇子,以便盡快擔起複國的重任,卻不是再立一個懵懂無知的兒皇帝。
雖然朝中争執不休,最終還是在楊太後堅持立先帝親子爲帝,加之掌握部分軍權的江钲力保才使得小皇帝在充滿争議下繼位。可即便是陸秀夫也隻當其是一個傀儡,面上恭謹,内心還未将其當做皇帝對待,直到行朝轉移到崖門之後,小皇帝在傾巢之際,力挽狂瀾親自率軍擊敗元軍,陣斬張弘範兄弟,才讓他刮目相看。
但讓陸秀夫承認其皇帝的地位還是在行朝移往瓊州之後,他可以說機智百出,利用報泉州血夜的由頭,破泉州、殺蒲氏一族,将泉州富戶及府庫搶劫一空,解決了朝廷開支的問題,使得行朝免于崩潰。而後又收複諸俚,借助海貿斂财,海鹽走私等手段解決了财政問題,保證了軍費開支。
種種手段才讓陸秀夫以爲小皇帝是天縱奇才,乃是上天派下拯救大宋的救星。而後小皇帝連敗讨伐瓊州的元軍,連阿裏海牙也兵敗瓊州,死于荒灘之上,使得蒙元不敢再犯瓊州。但即便如此,小皇帝依然沒有急于複國,而是韬光養晦十年才發動收複江南之役,一舉攻陷臨安,恢複大宋……
“陸相,陛下今夜說的雖是醉話,但下官總覺哪裏不妥?”沉默良久,江钲突然輕聲附耳言道。
“江副使覺得哪裏不妥?”陸秀夫皺皺眉問道。
“陸相可曾聽聞陛下幼年之時夢仙之事?”江钲言道。
“曾有耳聞!”陸秀夫點點頭道,“劉相曾言陛下在疫船之上夢到陳抟老祖點撥,又受到太祖傳藝,并留下了幾句偈語!”
“千裏獨行險,逢柳花又明;七星拱鬥日,窮途也有路;管鮑亦分馬,江斷水自流;蚯蚓降龍時,華夏滿朝日。”江钲吟後又道,“陛下當時誤上疫船,本是必死之局,卻與劉相相逢後又發生了轉機,不僅死裏逃生,還促成了瓊州開府之事。而柳與劉同音,是不是可以做此解釋!”
“七星拱鬥,應該是意指行朝攜景炎帝避難海上,本是窮途末路,但陛下開府後又帶來了轉機!”陸秀夫點點頭,又對下一句做了解釋道。
“管鮑分馬,應該是指陳宜中以探查占城态度之名,背離行朝,導緻行朝分裂之事。而江斷則是指吾父未救景炎帝溺水而亡,水自流意指行朝在兩件大事後不得不随波逐流,沒有歸處!”江钲言道。
“這幾句偈語,現下想來皆有所指。而最後一句是不是将陛下喻爲蟄伏于泥下的蚯蚓,待其登基繼承大統就會一飛沖天扭轉乾坤,遠逐鞑虜,定鼎中原,重現漢唐盛景呢!”兩人的輕語也将衆人吸引過來,鄧光薦對最後一句進行了解讀道。
“嗯,鄧相所言應是正解,陛下繼承大統之後先複江南,又收複兩淮、奪取川蜀和大理。而今又欲再度北伐,看來陛下所爲皆順了天意,此戰必勝,定鼎中原指日可待!”趙孟錦言道。
“陳抟老祖是天上的神仙,向陛下洩露了天機,并借太祖之手傳授技藝,江副使以爲哪裏不妥?”陸秀夫問道。
“陛下乃是天子,順天承命拯救大宋,救萬民于水火。而四句偈語也是天機,陛下年後便不顧群臣反對籌劃北伐,急于收複中原,這是爲了什麽?而陛下過去從未醉酒,今日月圓之夜,不僅醉了,又說出那些令人沮喪之語,還指月大罵。陛下是否是有所預感啊?”江钲欲言又止地言道。
“你的意思是陛下感知到了天機,有所不祥?”鄧光薦眉頭緊鎖地道。
鄧光薦被自己的話吓了一跳,偈語隻有四句,三句已經得到驗證,隻剩最後一句尚未得到驗證。而陛下突發抱怨更是十幾年從未有過的事情,是不是表明小皇帝已經耗盡心神,待定鼎中原功德圓滿之後就要離開凡間,重歸天庭。
陸秀夫心中同樣掀起波瀾。曆代聖賢皆言皇帝皆是上天之子,位列仙班的神仙,派到人間管理子民,而陛下也當如此,否則又怎能解釋此前之事,現在陛下要發起北伐,也應是有感功成之後在人間的時日無多,才有憤然辱罵月神之言。
“天妒英才,上天不公,爲何如此對我大宋啊!”趙孟錦悲憤的長歎一聲道。
“老子不管是什麽兆頭,不管是天帝,還是什麽狗屁鬼神,隻要對陛下不利,我就遇鬼殺鬼,遇神殺神,除非我死了,否則誰也帶不走陛下!”一向憨蠢的倪亮突然起身冷哼道。
“不會,陛下年不過二十,正當壯年,怎會有那無妄之災,陛下隻是喝醉了,說的酒話!”陳任翁面帶悲戚地喃喃道,眼睛看向衆人,希望大家能認同自己的想法。
“陛下受萬民敬仰,福緣深厚,老天也會憐憫!”陸秀夫憂郁的看向寝宮輕聲言道。卻不知道是在安慰衆人,還是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