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顔不是第一次離京,但此次離開心中确是五味雜陳,有些酸楚。此行名義上是奉旨前往開封,統領河内諸軍,其實大家都清楚自己是被貶嫡出京。因此沒有朋友相送,沒有親人告别,随行的也隻有一個百人隊,可謂凄涼。
想當年自己奉命伐宋,統帥二十萬大軍,大汗率衆臣親送。俘南朝幼帝及太後返京,大汗又領衆臣親迎。而後又多次領兵出征,平定西北諸王之亂,前往舊都和林撫軍,鎮壓反叛。皆是衆臣出城相送,置酒餞行。那是何等的風光,但現下一切皆是過眼煙雲,年過五旬還要被貶竄出京。
伯顔想想自己半生爲大元南征北戰,執掌中書,一直兢兢業業的爲國操勞,而終被大汗所忌罷職逐出京師,心中還是有些悲涼。想想這段時間,自己并未有大錯,卻遭到衆臣的彈劾,明面上看是因爲處理阆中事件有過,但他也明白是因爲卷入了儲位之争。
汗位之争向來是殘酷的,伯顔十分清楚這一點,自成吉思汗開創蒙古國以來,隻有窩闊台汗是順利傳位,餘者皆是充滿血腥,兄弟反目,叔侄相殘。每次動亂蒙古帝國的實力都會被削弱,引發新的分裂,而真金繼位雖然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戰争,但被南朝所乘,奪取了江南。
内心中,伯顔并不願意攙和皇家之事,隻想做一個重臣和孤臣。但是現下的情況,他清楚蒙元再經不起一場大的動亂。而想順利完成汗位的交接,隻有用漢法,依其制度完成皇權的過渡,雖然漢法也不能完全解決問題,可總能緩和當前朝廷劍拔弩張的局勢。
而真金向來崇尚漢法,當朝也多重用漢臣,因此伯顔以爲其意屬嫡長子甘麻剌,欲立起爲儲。且真金又以甘麻剌爲大都府尹,這與南朝以皇儲掌京師事相仿。可見雖未明确爲儲,但種種迹象表明儲位非甘麻剌莫屬,伯顔自然在李謙等人一力擁戴其的時候,并沒有提出反對意見。
現在想來,伯顔以爲自己落到如此地步,還是有兩處輕忽了。
其一,自己在立儲的問題上,他沒有标明自己的立場,以緻擁立甘麻剌的漢法派,及擁立鐵穆耳的舊宗王派皆認爲他不是自己一方的人。而他又權傾朝野,深得大汗信任,有左右局勢的能力,一旦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将導緻他們一方落敗。所以他爲兩方所忌憚,都欲将自己打落塵埃。
其二,在布置入衛的宗王問題上,采用何種方式安置,他與真金産生了沖突。他是按照前強、中弱、精銳警衛京師的方式,這樣在南軍進攻時,一線部隊不至于一觸即潰,爲調集援軍赢得時間;而一旦外圍失守,或是損失慘重,南軍這時也失了銳氣,居中的諸軍則可以拖住敵軍,然後出動後方精銳進行反擊;若是兩道防線皆被攻破,那麽京師精銳則可以堅守城池,号召各地諸軍勤王,圍殲已是強弩之末的南軍。
但是大汗的意見是将弱旅布置在一線,而強軍布置在二線,精銳戍守京師。意思就是以消耗達到消耗南軍實力的目的,然後二線部隊發起反擊擋住南軍的攻勢,同時調動京中精銳進行反擊,以達到禦敵于國門之外的效果。
伯顔清楚南軍若是發動攻勢,必然以精銳先行突破,打開突破口,而己方将弱旅布置在一線,根本擋不住南軍的第一波進攻,甚至是一觸即潰,導緻國門洞開。而大舉侵入的南軍則可以分路突破,對布置在二線的部隊進行分割圍殲。此時兵力大損,京中精銳再行增援已經遲了,不僅失去了反擊的能力,連守衛京師都困難。
現下伯顔反思自己與大汗在兵力部署上的分歧,其實根本原因不是軍事上的,而是政治上的原因。人有親疏,地有肥瘦,同樣這些入衛的宗王們雖然都是親戚,卻也有遠近。按照大汗的安排,諸王的糧饷主要是自籌,朝廷補貼。
如此誰都願意去富庶的州縣,這樣起碼糧饷不愁,還有油水可撈。而貧苦的地方,地方衙門都吃不飽,豈有多餘的給他們。如此諸王們是四方奔走,以求自己被分到個好地方,甚至有人欲仿草原舊制就地稱王,接管地方軍政。爲此也有不少人走伯顔的門路,希望他能代爲遊說。
但結果大汗一紙聖旨将自己的女婿和皇後的家人皆分封到了富庶之地,而那些‘遠親’隻能去吃土了。根本就是以親疏分配防地,以各部實力無關。這引起了衆人的不滿,而怨氣也就撒到伯顔身上,以爲他媚上,有失公允,沒有在大汗面前仗義執言。導緻自己此次被貶,成了牆倒衆人推,少有人爲其辯護的局面。
伯顔也明白導緻今日被貶出京其實還是大汗對自己失去了信任,擔心他要做權臣,尤其是在其逝後,朝中無人能夠制約,形成主弱臣強的局面。但他扪心自問絕無此念,對大元忠心耿耿,對大汗絕無異心,落到如此下場也是問心無愧。
不過讓伯顔心有不甘的還是低估了南朝小皇帝好戰和狡詐。阆中事件發生後,他之所以力排衆議要求封賞汪氏,是因爲汪氏戍守要沖之地,若是加以懲處,可能會激起兵亂,這不利于當前求穩的大局。另外元軍在北伐中連戰連敗,士氣大跌,對南軍畏之如虎,所以也需要一場勝利來穩定軍心,讓世人知道南軍并非不可戰勝。
當然伯顔也考慮過南朝對此的反應,必然會因爲此事‘問罪’,不過他以爲南朝也是剛剛經曆大戰,軍隊需要休整補充,百姓需要休養生息,新收之地也許鞏固。而南朝在和議中表現出了極大的‘誠意’,做出了不小的讓步。
所以伯顔斷定南朝同樣不需要發生大的沖突,即便用兵也是多是在西川。而西川地形複雜,物資運輸困難,且入蜀的南軍兵力分散,也不利于大戰。隻要己方多做出補償,并嚴令汪氏盡快依約退出西川,那麽南朝小皇帝也能對朝野做出了交待,就不會爲幾百條人命不惜代價的發動大戰。
當南朝提出巨額補償的時候,因而伯顔并不感到意外,隻是從容與其讨價還價。而南軍在應天府擺出偌大的陣仗,做出進攻姿态的時,他也并不緊張,隻是嚴令前方各軍退後二十裏,密切監視其動态,不得主動向南軍挑釁,不給其用兵以新的借口。
但是出乎伯顔意外的是南朝小皇帝所做的一切皆是煙霧,隻是爲掩蓋其在西川的大動作,其巧用漢水輕易解決了調動兵力和物資的難題。而攻取了漢中,則不僅截斷了西川汪氏的退路,也阻斷了汪氏救援的通路。不但固守阆中的汪惟純成了甕中之鼈,還滞留在成都的汪惟孝也是插翅難飛。
如此一來,南朝小皇帝不僅報了阆中損兵折将之仇,還成功的奪取了漢中,得到了其夢寐以求的出川北進的‘蜀口’。而自己的算計皆落了空,從這方面來說他應對失誤,被罷免中書右丞之職,貶嫡出京也不算是冤枉,也該爲此承擔責任……
出京的隊伍一路疾行,行至午後已有三十裏。此時雖然已經是夏末秋初的時節,但是依然炎熱,戰馬也已經乏了,伯顔下令暫歇。北方經過近十數年的戰亂,人口至今沒有恢複到當初,州郡離城數裏就是荒郊野外了,他們這時處的位置正是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兵士尋了處樹林打尖。
伯顔下馬,自有人飲馬喂料,他在一處樹蔭坐下,有随從送上飲水和幹糧。‘嗖、嗖、嗖……’他剛剛喝了一氣水,水袋還未放下,突然傳來弓弦繃響,幾支箭矢已至,伯顔不及閃避,正中胸口。
“保護都帥!”身邊的幾個親随見狀,立刻撲上擋在近前。而由于天氣炎熱,且雖處郊外,但終歸是京畿腹裏,大股賊寇早被剿滅,小股的賊人也不敢招惹官軍,所以他們皆未被甲。甲胄和兵器皆縛于副馬之上,隻有腰刀護身,慌亂之下根本不及取下兵器,隻能以身體充當盾牌爲其遮擋箭矢。
伯顔的護衛皆是精銳,但是驟然遭到伏擊之下,被箭雨射倒不少。而當箭矢停止,躲在樹木和戰馬之後僥幸生存的兵卒,卻發現周圍有數百人掩殺過來,他們皆内着甲胄,外罩黑衣,并蒙住了面目,根本看不出是兵是匪。
一陣厮殺之後,伯顔的随身護衛盡數戰死,伏擊他們的人搬開撲在其身上得護衛屍體,看了看還尚一息尚存的伯顔,毫不留情的揮刀砍下了他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