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在趙昺看來這種思維并非現代社會才有,因爲他記的這種意識早已見于《呂氏春秋》。在其“察微篇”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其實這個故事現代人也耳熟能詳,說的是:魯國出台一項政策,爲在其他國家做奴隸的魯國人贖身,可以用贖身憑據去官府報銷拿錢。孔子的弟子子貢,是個很成功的商人,他給奴隸贖了身,卻不去官府拿錢。孔子批評了這種做法。
聖人以爲該拿的錢不拿,看似品德高尚,實則破壞了政策定下的契約。有子貢這種先例在前,其他人在給奴隸贖身時,就難免陷入一種兩難困境。報銷拿錢,會面臨遭到鄙視的道德壓力;不去報銷,又會面臨損失金錢的經濟壓力。爲逃離這種兩難,他們的選擇将會是不贖人。流落在外的魯國奴隸的命運,也就随之變得更糟。
趙昺知道以一些古人的做法,這則孔子故事,未必是真事。但撰寫這個故事的作者,顯然已經意識到了将政策契約人爲擡高至道德高度,變成一種道德壓力,往往并不可取,不但無助于解決問題,還會讓問題變得更複雜、更麻煩。與孔子反對子貢不去報銷,本質是相似的,都是基于對世情的深切洞察。
而由官府爲糧商的運米船指定具體的銷售地點,運米船經過稅關時上報前往何地,抵達指定地點後找當地官府蓋章,再拿蓋了章的文件給稅關核查。朝廷這樣做的目的,是防止“奸商偷運它處,漫無稽查”。但是這麽做可能會導緻糧商無利可圖,從而由積極變成了消極。
“汝提出的此議,可知會讓朝廷陷入被動,被摘指爲赈災不利,視民如草芥。而朕也會遭到衆臣的彈劾,受到萬民的指責。汝此舉是将朕和朝廷放在火上烤,到底是何居心!”趙昺擡眼看看靜立階前的張頌突然拍案冷聲道。
“陛下,微臣不敢!”張頌卻隻是愣了下,面不改色地施禮道,“陛下,朝廷放開限制,由商賈運糧進入災區,看似朝廷救災不利,其實卻有利于平息糧價,且又使得朝廷剩下運糧的開支,實是利國利民之舉!”
“若是朝廷不盡快運糧進入災區,限制糧價,任由糧商囤貨居奇,擡高糧價,會有多少災民因爲食不果腹,被迫離鄉,屆時流民湧向臨近州縣,從而引發動亂,這難道就是汝所言的利國利民嗎?”趙昺厲聲呵斥道。
“陛下,請聽微臣詳禀!”張頌并沒有因爲皇帝的不悅而膽怯,拱手言道,“本朝自重新收複江南以來,風調雨順,糧食豐産。去歲又是豐年,官倉豐盈,常平倉有餘,鄉裏已建起義倉。而兩淮新收之地,經過朝廷年餘的經營,興修水利,開墾荒田,雖比不上江南豐足,但也自給有餘!”
“因此我朝當下并非缺糧,如今蝗災初發,也僅是幾個州府,周邊并未發現災情。一旦成災,糧食漲價,臨近州縣的糧商便會聞聲而至。而我朝水路通達,交通便利,稍後江南糧商也會紛至沓來,大量糧食的湧入,糧價就會得到抑制。這比之朝廷從各處糧倉調糧,要有效的多!”
“此外,朝廷免去了兩淮大部州府的稅賦,并出資爲移民建屋,購置農具,發放補貼,田中産出皆歸百姓。因而百姓并非所想的那樣貧苦,家中還有餘糧,手中亦有餘錢,足以應對糧價短期的波動。隻要朝廷對赤貧者加以赈濟,就不會形成流民潮,導緻動亂。”
“聽着卻有些道理,但是隻憑你一言,又怎能取信于人!”趙昺微微颔首,他知道其作出的判斷是基于江南商品經濟的發達,糧食總量比較充裕,商業信息的傳播比較充分及發達的漕運體系而言。而這也是事實,他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可還想試探一下。
“禀陛下,此策并非臣異想天開,而是早有先例。”張頌再答道,“早在前唐盧坦治理宣州時,江淮大旱,導緻米價大漲,有人勸盧坦用政策壓制米價,盧坦回應說:宣州本地産米不足,主要靠外地運米進來,如果壓制米價,米商就不會運米進來了,如此,市場上無米可賣,米價低又有何用?而不壓制米價的結果,是商人舟米以來者相望。”
“且本朝範公文正知杭州時逢當地出現饑荒,市場谷價漲至每鬥百二十文,其反其道而行之,不僅沒有限制糧價,反将糧價提升至每鬥百八十文,商賈聞之,晨夕争先惟恐後,糧食源源而來,市場糧價也随之下落;另包公孝肅知廬州時,當地發生饑荒,其亦不限米價,而商賈載至者遂多,不日米賤。絕非微臣胡言亂語!”
“賜座!”趙昺聽罷,臉色一緩笑笑道,“看來汝在臨安待罪年餘,并非是蹉跎歲月,荒廢了時光,還是想了些事情的。”
“謝陛下,微臣不敢居功,此策不過是拾前人牙慧而已!”張頌卻是一怔,再施禮道。
“哦,此話怎講?”趙昺愣了下道。
“微臣在京中待罪,閑來無事讀了些書,偶得本朝紹熙四年進士董煟所著的《救荒活民書》。其任溫州瑞安知縣。當時因發生蝗災,瑞安出現連年饑荒。董煟一上任便積極組織抗災救荒,妥善安置來往災民。他馬不停蹄地四處巡查,在敦促各鄉各村捕蝗救災的同時,親臨實地勘查後,發現蝗蟲不食豌豆。遂聯合鄉紳緊急收購豌豆種子,免費發給災民種植。次年,瑞安縣豌豆空前豐收,災情得到緩解。”
“事後其據此及前人救荒經驗總結出行之有效的救荒活民辦法,編撰《救荒活民書》,歸納出二十條具體救荒措施,包括平常之法、義倉、勸分、禁遏粜、不抑價等備荒措施,以及十五種随宜而施行的舉措!”
“董煟?”趙昺聽罷苦思良久,不論當前,還是前世,自己從未聽說過此人,而更是頭一次聽說過有這麽一本書,看來又是一個淹沒在曆史中的人物。這也就如同被被自己替代的那個人,也隻在史書留下淡淡的一筆,若非是當了幾天不被正史承認的皇帝,可能連名字都不會留下。
“陛下,董煟編撰完成此書後,呈獻給朝廷,并刻印頒布。但終歸人輕言微,不爲重視,百年之後更不爲人所知,所撰的書籍早已淹沒在浩瀚的書籍之中,而微臣有幸得到此書也隻是在舊書攤上,花費了區區三文錢!”張頌看出皇帝是在想董煟是何方神聖,苦笑着言道。
“雖說有明珠蒙塵一說,但亦有金子總有發光的一天之說。”趙昺聽出其言中有不忿之意,也有胸中報複難得施展的戚然和不甘,笑笑道。
“呵呵,人生如白駒過隙,不過百年,許多人難以等到那一天!”張頌黯然道。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若逢大難,或遭遇不平,便自怨自艾,就此沉淪,也怨不得别人。”趙昺輕笑道,“而今汝獻策有功,朕不會食言,汝可以得到一筆封賞,或是免罪保留品級、官複原職,朕都可以答應。”
“陛下,微臣在濠州任上行事過激,引發禍事,降級罷職乃是罪有應得。若是因獻策有功便官複原職,微臣實不敢授,也有違朝廷律法。至于封賞,微臣家中尚有薄田,粗茶淡飯足以,不求錦衣玉食。”張頌略一沉吟答道。
“那汝想要些什麽?”趙昺問道。
“微臣隻想要一個能夠爲國盡忠,爲民出力的機會,而不是碌碌無爲老死在僻壤之中,隻求一個正職!”張頌施禮道。
“汝此言差矣!”趙昺聽了擺手道,“建功立業不再職位高低,汝爲一縣主簿,管着錢糧文書,同樣也可以爲民謀利,爲國出力!”
“陛下,話雖如此,但微臣乃是一罪官貶嫡出任,又是陛下親自過問的,不僅爲上官所厭,也會遭同僚排擠,誰會聽吾一言?隻怕永無出頭之日,何談一展胸中抱負!”張頌慘笑道。
“汝倒是敢言?難道我大宋官場風氣竟如此不堪嗎!”趙昺道。
“我朝自陛下繼位後,确是一掃前時積弊,政治清明,但是人言可畏,他們看到的隻是吾是一個永無出頭之日的罪官,豈敢再用。”張頌言道。
“呵呵,你倒是看得明白!”趙昺當然清楚官場的現狀,一個被皇帝親自下旨罷官的人那就等于打上了永久不複重用的标簽,誰敢用他。他輕笑道,“那麽朕給你兩個選擇,一是留京在六部當一案一司主事,或轉到内廷秘書監當一個無職無權的書吏!”
“微臣願做秘書監一個書吏!”張頌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答道。
“爲何?”趙昺笑問道。
“陛下乃是聖明之君,自不會讓明珠蒙塵!”張頌頗爲自信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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