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劉因屢次三番頂撞南朝皇帝,随後其他同行的幾人皆因獻降有功,被南朝封賞賜官,自己卻也并不後悔。他抱着即便身死也不降宋的想法,滞留在南朝皇帝行營中,起初也有自殺殉國的想法,可看着同被‘囚’在一處的老妻又猶豫了,若是自己死了其便無依無靠,也滅了生路。
想及于此,劉因也想開了,抱着既來之則安之的态度,該吃吃、該喝喝,讓自己投降卻無可能。而南朝皇帝卻仿佛忘記了他,即沒有找他的麻煩,也無人前來勸降,就過上了自覺生平最爲安逸的生活。
吃喝自然不愁,雖說不是山珍海味,但也精細了許多,且量大管飽。平日裏還有醫士問診号脈,開方送藥,連他過去落下的沉疴舊疾都好了許多。行路有車可乘,宿營時會專門給他與老妻安排一間房屋,或是一頂營帳同住,貼身照顧他的生活。
除了衣食無憂,有病可醫,最讓劉因感到幸福的是南朝皇帝随行的車駕中藏書甚豐,其中又有諸多他從未看到過的典籍,以及近年來南儒們新近編寫的著作。而他在與管理圖書的老閣架混熟後可以随意借閱,此對于愛書如命的劉因而言稱的上是最好的日子了。
“娘子,怎生又出去了?”前些日子行營到達涿州後,他們在驿館中已經停留了十餘日,而值守行營的侍衛們并不限制他們的出營。劉因卻由當囚徒的覺悟,從不踏出行營一步,而老妻則有時會出去買些日用之物。
“相公,天氣轉暖,該換春衣了,我想着買些布匹給相公做身新衣,可惜銀錢不夠!”劉氏歎口氣道。
“無妨,将棉衣中的絲絮取出來,便可做夾衣了!”劉因見老妻面帶難色,看看其身上滿是補丁的冬裝,心中更爲愧疚,勉強擠出些笑言道。
“唉,江南販來的絲綢和麻布皆是上等,價格也不貴,可惜我們手中的寶鈔仍是不夠!”劉氏歎口氣道。
“寶鈔?商販也收寶鈔?!”劉因十分詫異地問道。他雖然不喜過問柴米油鹽這些俗事,可家中困頓,卻也時常聽聞老妻唠叨,還是知道一些的。因爲元廷爲了彌補财政不足,毫無節制的濫發寶鈔,導緻物價飛漲,寶鈔形同廢紙,千貫也買不了一斤鹽。
“當地的商販不收,江南來的商販确是肯收,據說他們收取後可以按照千貫寶鈔兌換百文宋廷通寶向官府轉換。”劉氏答道。
“哦,居然還有此等事情!”劉因更覺驚異,但轉而又道,“江南重商,而商人無義,必然從中取利頗多。”
“錯了,南朝商販的物品價格遠低于中原,鹽隻要四十文一斤,糙米也隻要八十文一鬥,以此價兌換百姓還是占便宜的。”劉氏連連擺手道。
“确是利民的好事,可是米價低廉定然難以買到吧!”劉因點點頭,又問道。
“我聽聞南軍剛剛入城時,随後而來的江南糧販低價售糧,确是引起搶購,甚至有本地糧販大量買進,準備南糧售罄後再擡高價格賣糧。可是南糧源源不斷運進來,且價格還有略降,讓本地屯糧的糧販叫苦不疊。”劉氏有些幸災樂禍地道。
“大戰之時南糧大量運入中原,看來江南富庶不虛,朝廷危矣!”劉因聽罷歎口氣道。
“亡了就亡了吧,中原在他們暴斂之下民不聊生。而今南朝到來不僅給百姓們分派了田地,免費發放種子、農具,免除了欠下官府的稅賦和斡脫人的羊羔貸,且田稅也降了幾成。百姓皆言若知南朝如此善待百姓,早該開城獻降,迎王師入城。”劉氏言道。
“住口,不可胡言!百姓居然如此麻木,不思抵禦南朝侵略,卻爲小利而甘當南朝順民,汝亦能笑而視之!”劉因聽罷心中惱火,河北已經是京畿腹地核心,而涿州距京師不過百餘裏,百姓們應奮起反抗,助朝廷抗宋。但讓他詫異的是百姓們不僅不加抵抗,反而要開城請降,他不由憤而呵斥妻子道。
“相公,這又非我說的,何必惱我!”劉氏愣了片刻言道,“你整日在館舍中不曾出門,自然聽不到坊間流言,看不到百姓的凄慘景象,隻信書中的聖人之言,卻也當不了飯吃!”
“爾竟對聖人出污蔑之語……”劉因聽了更加惱火道。
“聖人們不食人間煙火,我等卻離不了柴米油鹽。不說彼時朝廷如何,而今各地官府先是強征民間糧食,後又有官軍劫掠百姓财物,京師周圍百裏的糧食和财物盡被征搶一空。當下又正是春荒之際,多少人凍餓而死,若非南朝放糧赈濟,又有江南糧食運到,這城池中便滿是餓殍!”劉氏聽了皺皺眉反駁道。
“南朝官府給百姓分田地,剿匪緝盜,将那些害人的蒙古官兒抓捕下獄,沒收了無良斡脫商人的财産分配給貧苦的百姓。而南朝王師不僅不會擅入民家,更不會做出劫掠之事,還幫助出人百姓修補損毀的房屋,搶農時耕地、播種。誰好誰壞,百姓們自然還分辨的清楚,反倒是你一直執迷不悟,還心念蒙古人!”
“你……不可救藥!”連遭老妻的搶白,劉因想想自己連更換春衣的錢都沒有,又覺對其愧疚,想要訓斥幾句,卻難說出口。
“勿要氣惱了!”見丈夫臉色不虞,手掌不住哆嗦,意識到自己話重了,趕緊爲其撫胸勸道。
“我非惱你,而是氣那些百姓鼠目寸光,婦人之識!”劉因拍掉妻子的手道,“江南與河北相距何止千裏,現下又是春季,江河枯竭,運河無法通航,如此大量的調運糧草和物資全仗陸路豈能長久。如今隻是施小恩小惠于民,以穩定民心,來日糧草短缺必會千百倍的索回,那時遭殃的還是百姓。”
劉因雖然是書呆子,但是博覽群書,卻也知道戰争造成的損耗巨大,發動戰争者就會想盡一切辦法轉嫁戰争負擔。文雅點是因糧于敵,說白了就是殺入敵境後,靠繳獲和搶掠敵國的糧食來滿足供應。
這種方法能夠節省很多的軍費,同時因爲後勤壓力驟降,在進攻作戰時能夠大幅提高進攻的速度,隻要前方有足夠的的食物,作戰範圍幾乎不受限制,這也是爲什麽當年蒙古人能以數萬精兵,連續作戰數年縱橫萬餘裏,從漠北一路打到波斯的原因。
但是他也明白一旦軍隊停駐下來,仍依賴這種方式,會釀成嚴重的後果。通常土地的産出物,除了供應當地人民食用,隻有少量的盈餘,一旦突然來了數萬大軍,不啻于發生了蝗災,很快就會耗盡當地的餘糧,并導緻物價飛漲。
缺乏食物的占領軍,會毫不客氣地搶奪居民的口糧,沒有什麽比這種行爲更能激起當地百姓激烈抵抗的了。而那時占領者就會撕下虛僞的假面,轉而動用大軍肆無忌憚的進行彈壓,那時定然是血流成河,屍橫遍野。
所以劉因氣惱普通百姓不識大局,隻因南朝施舍給些許恩惠,便棄朝廷生死于不顧,放棄抵抗做了南朝順民。且他也清楚南朝補給線漫長,容易遭到破壞和襲擾,而朝廷畢竟尚占據大都,并擁有大量軍隊,戰争短時間内無法結束,其中就充滿了變數。
南朝一旦在戰事失利,又因千裏饋糧一時供應不濟,或是軍費開支巨大入不敷出,隻會向他們千百倍的索回,彼時就追悔莫及了。而若南朝敗退,朝廷重新收複中原,以蒙古人的暴虐的性情,定然會實施報複,那時的慘狀讓他不敢想象。
“以後的事情誰也不知道,可眼下百姓都活不下去了,誰又會去想以後會如何?”劉氏卻不考慮那麽多,低聲嘟囔着道。
“你……唉,去吧!”劉因看看毫不在意的老妻無奈的揮手道。
“陳主事!”劉氏見狀轉身欲走,正撞見陳識時,蹲身施禮道。
“劉夫人,靜修先生!”陳識時也躬身回禮,又拿過一個包裹遞上道,“現在上下更換春裝,吾多讨要了兩套給靜修先生。而其中沒有女裝,隻好要了一匹布帛,請夫人自行裁縫了!”
“奴家謝過陳主事了!”劉氏又施一禮,欣喜地接過道。
“這……”劉因想要拒絕,可看老妻高興的樣子,而不由的英雄氣短,将話又咽了回去。
“舉手之勞,勿需多禮。隻是這衣服乃是由工坊統一縫制,若是不合身,還需煩勞夫人修改!”陳識時又囑咐聲道。
“陳主事若是不忙,稍歇片刻可好!”劉因讓老妻去煮茶,請陳識時進屋。
“那就叨擾先生了!”陳識時卻沒有拒絕,随其進屋坐定道,“先生可有事需要陳某相幫?”
“并無它事,隻是有幾個問題讨教!”劉因施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