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所謂‘義倉’則是隋文帝時負責管控朝廷财政收支的長孫平,給隋文帝出了一個主意。長孫平說,天下州縣常遭受水旱災害,老百姓常陷入饑荒。如果可以在每年秋收的時候,以戶爲單位,讓每戶人家按貧富等級,拿出一些糧食來,最高額度爲一石,儲存在設于基層鄉村的倉庫之中,到了災年再拿出來赈濟災民,就能及時赈災。
隋文帝沒理由不喜歡這個建議:第一,它不需要官府多出一分錢;第二,它還有望在饑荒年份減輕常平倉的赈災支出。這個設在基層鄉村、用來儲存老百姓所交饑荒保障糧的倉庫,可以叫義倉。在這個制度當中,官府隻是一個倡導者,出糧的是裏社的普通民衆,負責管理糧庫的是基層“社司”,糧倉也建在基層裏社之中。
在趙昺看來,義倉就相當于現代的民間互助基金,平日大家自願拿出些閑錢集資,由信譽好的人負責保管,當誰家有困難的時候,就從中支取部分對其進行救濟。其中有做買賣的出現資金周轉困難的,也可以從中借貸,并支付利息,來保證基金的保值和增值。
“官家,可知義倉還有另一個名字嗎?”雷妍看陛下對此十分有興趣,沉思片刻問道。
“還叫作什麽?”趙昺随口問道。
“還叫社倉!”雷妍見小皇帝不知,才說出答案。
“叫作社倉,還是叫作義倉,其中有什麽不同嗎?”趙昺覺得叫社倉也沒有什麽不妥,畢竟是由裏社來負責收取和管理,叫什麽名字又有什麽關系呢?但他自不會以爲雷妍,像孔乙己似的在跟自己賣弄‘回’字有多少種寫法,肯定是另有所指,便笑着求教道。
“隋文帝給此新政定下的名字就是社倉,而其支持公孫平此議也是另有原因的,因爲朝廷可以借此向百姓變相的再征一次稅糧。”雷妍言道,“在實施義倉十年後,恰逢關中大旱,隋文帝下旨:北境各州社倉轉交各地州縣掌管,解除社司收貯糧食的職權;百姓向社倉交糧的方式,也由帶有自願的勸募,變更爲按官定統一繳納。并在诏書中,公開将給社倉繳糧稱作交稅。”
“哦,原來如此!”趙昺點點頭,心中卻苦笑不已,看來當皇帝的沒有一個是‘好東西’,隋文帝也算是史上明君了,卻也極富心機,蓋義倉爲社倉就爲以後挪用義倉之物打下了埋伏。他想想其後的炀帝三征高麗,開挖大運河,修建揚州行宮等,開支更爲浩大,笑笑又道,“文帝尚且如此,那繼位的炀帝自然也不會手軟!”
“陛下聖明!”雷妍施了一禮笑道,“史載:大業中年,國用之物,并貸社倉之物,以充官費,故至末途,無以支給。炀帝錢不夠花,他就就直接把社倉裏的東西賣掉,直到把社倉賣空,以緻關中大災,朝廷再無力赈濟,流民紛紛揭竿而起,盜寇橫行,舉國動蕩,隋滅唐興。”
“唉,本是爲民的善舉,但是最終成爲惡政,真是讓人惋惜。那其後唐應該吸取其中的教訓了吧!”趙昺歎口氣道。
“德妃妹妹熟讀《唐史》,對于此最是了解,我先喝碗熱湯!”這時王德遣人送上新做的吃食,雷妍笑嘻嘻地道。
章屏隻是嗔怒的瞪了雷妍一眼,也沒有拒絕,接過話題給皇帝講史。政權雖然鼎革,但“社倉”這樁變相之稅卻被繼承了下來,倉庫由官府掌控,設在州郡而非裏社,但正式名稱換回了“義倉”——按官方說法,征收這筆稅糧的目的,是爲了“每有饑馑,則開倉赈給”,也就是防備災荒,給唐朝民衆提供一種生存保障。
唐太宗時代,“義倉稅”的征收方式是按田畝的多少來算,每畝須繳納兩升土地上的糧食出産。唐高宗覺得這種征收方式太麻煩了,每年秋收都得派人去基層查驗土地的畝數、确認種的具體是什麽,于是又恢複了隋文帝的老辦法——按戶納稅,最富有的上上戶納糧五石,依次遞減;而且不管有田沒田,是農民還是商人,都得交。
武則天時代,“義倉”政策再改,變回按田畝多少收稅。唐玄宗登基後,又變更爲農戶與大宗土地擁有者按田畝征稅、商人按戶征稅……如此這般變來變去,核心動力全在于想要以最小的征收成本,得到最大的征收成果。但遺憾的是,有唐一代,“義倉稅”在征收上不遺餘力,在使用上卻是一塌糊塗。
唐高宗、武則天時代的“數十年間,義倉不許雜用”,隻許拿來赈濟災荒;之後就一年不如一年,“自中宗神龍之後,天下義倉費用向盡”,到了唐中宗時代及之後,義倉裏存儲的糧食,已被挪用得幹幹淨淨。直至在唐德宗的支持下,宰相楊炎推行“兩稅法”改革,暫時取消義倉之稅。
“換湯不換藥而已,隻不過将倉稅并入其中而已!”趙昺歎口氣道。他十分清楚所謂兩稅法,就是将雜稅與缺乏正當性的臨時性稅種,也就是“暫時法外之法”,全部納入到兩稅這個大口袋之中,使之成爲正稅的一部分。雜稅之名消失,但雜稅的額度不消失,而朝廷卻降低了征稅成本,提高了征稅效率。
“官家這次說錯了!”章屏舀了兩勺湯喝了,笑着道,“義倉之稅在并入兩稅後,名目也曾一度消失,但僅五年之後,又重新恢複了,并對政策做了修訂,要求‘官司但爲立法勸谕,不得收管’。”
“這也算是明知實歸了!”義倉交由民間管理,地方官府隻許起倡導作用,不許将其控制在手,趙昺撚起兩粒幹果放到嘴裏嚼着道。
“唉,官家憐憫天下,可惜新政隻實施了短短二十年,至憲宗時,又下诏将部分田賦納入義倉,繼而取得了對義倉的控制,随之又被挪用。”章屏莞爾一笑道,“我朝開國後,太祖與仁宗曾試圖重建義倉,但朝臣們以‘賦稅之外,兩重供輸’爲由反對,最後皆作罷!”
“唉,也許是太祖和太宗皇帝重建義倉是回歸民間管理,用以赈災呢?”趙昺歎道,他當然清楚兩重收稅是不合理的,但想到自己欲恢複大宋舊有的福利體系而受到朝臣們消極對抗,誤解了爲民的本意。覺得這兩位祖宗可能出發點也是好的,同時遭到了朝臣的誤解,可又想到先祖們的德行,心裏又不免含糊。
“神宗朝,推行新政,強行推行,義倉得以重建。并按照家産劃分稅額,且義倉皆建在縣中,與縣倉合二爲一。”章屏很快給出了答案。
“怕是又走了老路!”趙昺聽到‘二倉合一’,便覺不好,但仍存僥幸地道。
“這次官家猜中了!”雷妍噗嗤一笑道,“徽宗年,奸相蔡京爲制造繁榮之相,也爲了籌措修建艮嶽之資,他下令将江南、兩浙等路的義倉糧食,隻留下三成,其餘全部運往京師。而南渡後,義倉存糧被官府控制的現象并沒有改變,糧食被挪用的現象依然難以禁止。”
“高宗曾斥責州縣對義倉妄有支用,導緻水旱災害發生時無糧赈濟災民;甯宗時,相關衙門将義倉糧食拿出去倒賣生财,同樣很普遍。這遭至時人诟病,曰:若義倉米,則本是民間寄納在官,以備水旱。既遇荒歲,自合還以與民,朝廷豈能攘民所寄之物而私用粜錢。”
“朱熹知天下百姓苦于此,曾上書重整義倉之制,将社倉交由本鄉人士主持,倉廪設在鄉裏而非州郡,社倉的收糧與放糧由地方耆老掌控,不許州縣幹預。此議得到了朝廷的批準,開始向全國推廣,但不久又因朝堂之争無疾而終。”
趙昺聽了沉默不語,他知道其實自隋文帝開始,曆代皇帝就清楚義倉的實質是一種民間儲蓄,是民所寄之物。而心知肚明的他們之所以将此當成一種稅,由官府控制後,倉儲挪用、強制催收的事情不可避免,導緻出現災害百姓無法得到赈濟,仍然不願放手,除了爲了緩解财政困難,貪圖享樂之外,還有擔心百姓在荒年據此造反之心。
而要讓義倉回歸本質,實現其舊有功能,趙昺覺得還是要放權于民,但目前來看阻力很大,實施後也難免會有官府插手其中的事情發生,對他的執政能力也是極大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