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亮還不放心,又令侍衛營官兵盡數換上便裝散入人群中,一旦有事發生便迅速集結于皇帝身邊,隔離人群。同時他坐鎮于宮門内,集結親衛一團于殿前,場面一旦失控就立刻将皇帝搶回宮中;又命駐紮于城内的護軍騎兵旅和一旅進入戰備,全副武裝待命,随時增援皇城,鎮壓反叛。
此時一衆太學生及同來聲援的名士和士紳們,看着黑壓壓的人群,心中是五味雜陳。本來他們希望有人前來圍觀伏阙上疏,擴大聲勢,以輿論來壓迫朝廷和皇帝屈服,答應他們的條件。但初時應者寥寥,而今小皇帝放低姿态,親自出宮聽谏,吸引來無數百姓,起碼給人于禮賢下士的感觀,就已然隐隐占據了上風。
讓一衆人更沒有想到的是小皇帝居然十分擅辯,且不按照常理出牌,一開始就迫使太學生自認錯誤,士氣大受打擊。而現下其一番歪理又赢得了圍觀百姓的同情,将局勢扭轉,化被動爲主動。讓他們感到憋屈又沮喪的同時,心中暗罵這些‘愚民’真是不通事理,不明大義。
“江南淪陷十餘年,我朝出了不少叛臣賊子,其中不乏自诩名士大儒者,他們不思報國,自賤身份與鞑子暗通幽曲,謀取私利。甚至接受蒙元的敕封做官,引兵屠戮同胞,鎮壓抗元的忠臣義士,甘做蒙元走狗,實乃我大漢民族的恥辱!”這時趙昺又開始發言道。
“朕随行朝曾轉戰泉州,當時上萬宗親士子準備開城迎駕,但市舶司蒲氏與知州叛宋降元,引敵軍屠殺泉州士子,一夜間血染泉州。朕親眼目睹,士子的屍首堆積于城門之下,幾欲與城同高,血火映紅夜空……”趙昺哽咽失聲,緩了一緩才道,“但是泉州士紳聞知德祐帝有難,紛紛募集義勇,舉族勤王,與蒙元鐵騎力戰,數千義士血染勤王路,朕正是在他們的拼死護衛下才僥幸活命,吾身邊的内侍、護衛皆死于鞑子的刀箭之下。”
“無恥之徒,該殺!”
“叛國賊子,該殺!”
“殺、殺、殺……”
“朕脫難之時,便立誓殺盡叛臣賊子。後親自領軍圍攻泉州,破城後将參與屠殺士子的叛官及無良士紳盡數緝捕。朕親手用錐将罪魁禍首的全身骨頭一根根盡數敲碎,涉案者數百人全部斬于泉州宗正寺,俘獲的元兵皆被槍決,以慰英靈!”
“殺的好!”
“殺的好!”
圍觀的人群中聞聽又是一陣歡呼,衆太學生及士紳臉色确是不大好,算算當時皇帝不過隻有五、六歲,卻手持鐵錐将人的骨頭一根根的敲斷、砸碎,那是何等恐怖的場面,又是何其的狠辣,可也顯見其對叛國投敵的士人恨到了極點。
“朕收複江南後,親自頒布谕令凡是叛國降敵、與敵相通者皆要嚴懲。也是朕下旨處決了那些罪大惡極的叛官、惡紳,抄沒了他們的财産,不準他們的子弟參加科舉,入仕爲官。”趙昺言罷,指指徐龍澤厲聲道,“徐狀元,汝聲稱自己在臨安淪陷後,便避于鄉中,不曾接受僞職,對不對?”
“不錯,正是在下所言!”徐龍澤見小皇帝面色嚴峻,心中一凜顫聲道。
“哼,可據朕所知,叛相留夢炎曾多次想請汝接受蒙元敕封出仕,汝雖多次拒絕,但幾次三番後稱感于敵酋真誠,遂答應出任僞江南行台監察禦史之職,隻因我朝恰巧發起收複江南之役,導緻你未能成行,對也不對?”趙昺又問道。
“在下……在下是受蒙元脅迫,爲保全鄉中父老不得已而爲之!”徐龍澤以爲此事機密,知曉者甚少,而蒙元方面的當事者或死或逃,從而無人知曉,卻沒有想到小皇帝知道的這麽清楚,雙膝一軟跪下道。
“強辯,汝與敵往來書信盡被繳獲,還敢妄稱冤枉!”趙昺拍案喝道,“有感于汝未能赴職,有司酌情施以輕判,隻是除了你的功名。可汝竟然還有臉上京鳴冤,向朕讨要十年欠你的薪俸,歸還财産,真是不知羞恥二字如何寫!”
“陛下,在下知錯,此次入京皆是有人挑唆,實屬情非得已,還請陛下贖罪!”徐龍澤連連叩首道。
“你的事情自有有司懲處,若非你願意,他人還能綁着你入京?”趙昺冷哼一聲,不再理會他,轉而指着李長孺道,“汝在鄂州陷落之前,便趁亂逃走,若真是僅僅如此,怎會治你的罪?汝逃出城的時候,還利用管理錢糧之便,偷帶金百餘兩,家中田地皆是用此贓款購買,對也不對?”
“在下冤枉,此乃是誣陷?”李長孺大呼冤枉道。
“冤枉?若非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汝自以爲做的隐秘,無人知曉,卻不知你手下的書辦皆看在眼中,其出首檢舉,又有旁證,不是你想賴就能賴得掉的。而你逃回鄉中後,又哪裏來的錢幾日之内就買下數十頃良田,你說的清楚嗎!”趙昺喝問道。
“在下……在下買田之資,乃是曆年薪俸積存。出首的張林是因爲其貪污,遭到吾的訓斥,從而心生怨恨,故意栽贓陷害。”李長孺分辨道。
“哦,你手下書辦十數人,張口就斷定是張林,而朕日理萬機,如何記的住你這些微末之事,隻是信口渾說的。你這就叫不打自招,做賊心虛,想你一個錢糧所的佥事,官不過八品,你要積攢多少年才能湊夠百兩黃金!”趙昺冷笑着道。
“陛下……”李長孺恨不得扇自己兩嘴巴,怎麽就輕信其所言。且皇帝日理萬機,管的都是大事,估計此前都沒有聽說過自己的名字,可自己被其一詐,怎麽就慌了神。
看着小皇帝連連戳穿幾人的謊言,瞅着他們的醜态,圍觀的百姓哄笑不已,而太學生們自覺斯文掃地,一個個低着頭,不敢争辯。同來的士紳們則惶恐不安,小皇帝的問話虛虛實實,他們也搞不清自己的事情,其知道多少。
“看來你父李彥沒有與汝講過其的豐功偉績啊!”趙昺不再搭理李長孺,看向李應春笑道。
“家父未曾詳述!”李應春茫然的搖搖頭,可能對于自己叛宋降元這段曆史,其也覺得不光彩,對他們從不提及,因此他也并不了解。
“李彥逆賊降元後,被賊酋阿裏海牙收歸帳下,随其一路南下,後就任雷州知府,與瓊州隔海相對。他可是鼎鼎有名,其所作的惡事可謂罄竹難書,你盡可問問行朝中的任何一人,皆能說出幾樁來。可惜的是阿裏海牙授首之時,其未在其列。而朝廷隻斬其一人未累及家人,已經是格外開恩了!”趙昺言道。
“怎麽可能?家父行事謙恭,教導我們兄弟仁義爲先,如何會做出傷天害理之事!”李應春聽罷大驚,絕沒有想到自己的父親在行朝竟如此有‘名氣’,連小皇帝都耳熟能詳,看來死的也不冤枉,隻是一時難以相信。
“君子以義安命,小人以命安義!小人爲了苟活于世,什麽事情做不出來,其的所爲已經不能用無恥來形容了,以豬狗比拟對它們都是侮辱!”趙昺揮揮手不屑地道,好像再與其多說一句皆多餘。
趙昺也明白宋代理學的義利之辨,絕不僅僅是空洞的說教,在它背後隐藏着很深的一種責任意識。因爲“義”的實質就是“仁”,故程頤才有“君子以義安命,小人以命安義”之言。而這種“君子義”在宋士大夫中間也起着道德律的作用,而它本身就意味着一種責任。他用在此處,不僅是譏諷,也是在打士紳們的臉。
“蒼天啊,爲何如此待我……”李應春這時仰望陰翳的天空發出一聲慘嚎,“汝也曾飽讀經書,理應明德知禮,何以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不仁不義之事。不僅害了自身,還累及子孫,讓吾等如何在鄉中立足,有何面目再面對父老!”
眼見李應春發狂,一衆人無人上前也倒罷了,反而紛紛避之,好像要與其摘清關系,羞于以其爲伍似的。而心中也不免大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想着當初大家攜手入京,其也對洗清父親的‘冤屈’信心滿滿,且能夠重新出仕,可謂是意氣風發。
但如今真相被當衆爆出,不僅伸冤無望,反而身敗名裂,隻怕大宋不亡,他們一族再無翻身之望了。由人度己,一衆士紳也心神不甯,惶恐不安,他們也不清楚小皇帝到底掌握了多少底牌,而問道自己又當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