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話對于趙昺來說無異于雞同鴨講,擔心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兒。可他又沒法跟他們解釋,總不能說自己總結出了曆史上王朝興衰的規律,皆是老天爺搗的鬼。否則這幫人又得對自己一番勸谏,大談君王仁厚,政治清明才是國家興衰的根本。
所以趙昺沒有多說什麽,看着這老幾位歲數都不小了,大冷天的再凍出個好歹來,還是自己的罪過。便讓小黃門在艙裏點起了火盆,不一會兒火燒旺了,驅散了艙中的寒濕之氣,讓人感覺舒服了許多,稍後又有人送上了熱茶,幾口下肚,身上也暖和了許多。
“陛下,臣已經将城中的行宮收拾幹淨了,還請移駕宮中,臣也好能早晚侍奉左右!”劉辰翁施禮道。
“不必了,朕一動就要驚動許多人,實在是太過擾民!”趙昺搖搖頭道。
他知道南渡後,高宗趙構曾駐跸建康,當初想建都于此,并改江甯府爲建康府,作爲行都,興建宮室。可金軍越過長江,吓得他逃到海上,後來留在了杭州,後将建康改爲留都,宮室改爲行宮。而自己若是上岸,随扈的人員要跟着,還要動員大批的護軍入城護衛,城中定也要大肆整治,搞得雞飛狗跳。
“陛下,難得至建康,城中耄老、士紳和百姓皆翹首以盼,想一睹龍顔!”劉辰翁再勸道。
“是嗎?”趙昺聽了谑笑道。
“這……建康府中上下确是一片真心!”這種官面上的話,其實是較不得真的,如此弄得劉辰翁好不尴尬,好在他反應快,讪笑着道。
“劉知府勿要再客氣了,陛下擔心騷擾百姓,一路行來隻因途中遇險,在池州盤恒了幾日,其餘州府皆未登岸,非是有它意。”王應麟擔心其有他想,在旁解釋道。
“正是,船隊經鄂州,也隻因搭載吾的原因,停留片刻。”謝枋得也幫腔道。
“臣聞知陛下遇險,也是心急如焚,好在有驚無險,實在是萬幸!”雖然王應麟說的隐晦,但是官場上的消息也不慢,尤其是其作爲管理江東十數州的主官,劉辰翁對事情的始末也知道的七七八八了,向皇帝施禮道。
“地方不靖,人心不古,有些人對陛下新政不滿,便铤而走險,實在是求死之舉!”謝枋得也曾是坐鎮一方的朝廷大員,品級不輸于劉辰翁,說話也便直言不諱了。
“疊山先生之言極是,江東的士紳與蒙元過去糾葛過甚,也有些人擔心陛下會算舊賬,借機興風作浪;但也大多數士紳還是心向朝廷,擁戴陛下的。”劉辰翁點點頭道。
“哦,劉知府可否說的詳盡些!”趙昺對這個問題十分敏感,畢竟士紳算是士大夫的預備隊和後台,關系到國家統治階層的向背,以及自己下一步政策推行順利與否的問題。
“陛下當知建康既是江南東路軍事重鎮,亦是經濟重鎮。淪于蒙元之手後,爲加強對江南地區的管理,除了至元十二年設立行中書省,江淮行樞密院和建康宣撫司,至元十四年,又外置了江南行禦史台,監臨東南諸省,統領東南各道提刑按察司,治所初設在揚州,後改爲杭州,又還治所建康,掌管江浙、江西、湖廣三行省十道的監察事務。又在城内設有東、西織染局,組織絲織品生産,有織戶六千餘,繁華依舊。”劉辰翁道。
“嗯,不錯!”趙昺點頭表示同意其說道。
“建康即爲蒙元江東行省治所,管控十分嚴苛,一言以蔽之是‘内北國而外中國’,有意與世家有力者爲難,以威劫江南人也。對士紳極力打壓,許多人因此破産,或出走他鄉,或而被迫從賊,因此對蒙元十分痛恨,思念我朝!”劉辰翁言道。
“不過蒙元對鄉間的控制卻又頗爲松懈。對江南地區所征收的賦稅,較之我朝尤輕,官府對民間的管制更是微乎其微,豪門大戶可以大肆土地兼并,經營商業,甚至也可以參與到地方治理之中,士紳們俨然成爲地方之主。”
“時人言‘蒙元法網疏闊,征稅極微。鄉間僻野,頗稱樂土。一家雄據一鄉,小民懾服,稱爲野皇帝,’‘腹裏)漢兒百姓……更田多富戶,每一年有收三二十萬石租子的,占著三二千戶佃戶,不納系官差發,佃戶身上要的租子重,納的官糧輕’。因此鄉紳們對元廷感恩戴德,與其權貴牽扯甚多。”
“王師還朝後,朝廷重新厘定土地,清查叛逆,許多與元廷往來過密的鄉紳被清算,其土地被收,佃戶被遣散。又向鄉裏派遣管理,管理鄉間事務,其勢力大不如前。而我朝又實施士紳一體納稅,按照田畝收稅,使得他們的稅賦增加,且沒有了減免稅賦之權,難以再依靠隐匿兼并農戶的田産。以緻無法招攬佃戶,耕種自己的土地,甚至導緻田地撂荒,這進一步削弱了其勢力。所以這些鄉紳們是朝廷新政是對他們的清算,因而對我朝心懷怨恨!”劉辰翁緩了緩言道。
“此外,我朝北伐,矢志收複故土。江南的士紳們擔心朝廷向士紳加征賦稅,自己的負擔加重。又擔心一旦收複舊都,朝廷必然遷都江北,以緻江南繁華不在。又怕收複江北後,朝廷爲了實邊會從江南向江北移民,會讓他們流離失所。”
“哦,原來如此。”趙昺點點頭道,而心中也豁然開朗。
常言道:有壓迫,就有反抗!蒙元爲了維護統治,對前朝世家豪門進行打壓,而這些傳統的世家則多居于大城,或是繁華之地,所以遭到殘酷的剝削和壓迫,士紳在中央政治中無法發揮突出作用,自然痛恨蒙元,懷念舊朝;與之相反,那些居于鄉間和偏僻之地的鄉紳,卻鑽了空子,利用自己過去的權威,得到了迅猛的發展,因此緻富,而這些利益既得者自然對蒙元年年不忘,對當朝憤恨不已。
但是趙昺以爲在鄉士紳并非皆是如此,如身邊的倪亮一家、莊公從兄弟、伍隆起等等許多人皆是鄉紳出身,但是在國難之時,他們紛紛毀家赴難,率鄉民勤王。而在行朝轉戰兩廣的時期,也有諸多鄉紳捐錢、捐物,可以說這一部分人爲複國做出極大的貢獻,所以對鄉紳不能一概以劣紳視之。
不過劉辰翁看似無心的幾句話還是給了趙昺很大的啓迪,讓他意識到士紳集團也非是鐵闆一塊,他們之中也要分左中右的。
而今那些追随,或曾經追随行朝的士紳,他們許多人随着朝廷的回歸,成爲新的既得利益者,有授官的,有封爵的,有蒙蔭的,他們已經成爲朝廷堅定的支持者。
還有一部分就是如劉辰翁所言的官宦世家,他們祖上曾經在朝廷中擔任要職,後緻仕還鄉成爲當地士紳,但是子弟又多有通過科舉,或是蒙蔭進入仕途。這些人家中頗有财産,在地方又有聲望。在蒙元入侵後,一些人如江氏兄弟召集義軍勤王護國,爲國盡忠。
也有些人在亡國隐居鄉野,不接受敵朝的征辟,蒙元對這些不識時務的前朝遺老遺少自然是竭力打壓,進行迫害。這些士紳一部分舍棄所有,追随着行朝轉戰南北;一部分在行朝遷瓊後,也通過各種渠道投奔行朝;另一部分爲國守節,爲逃避蒙元的迫害隐姓埋名四處躲藏。
這部分士紳投奔行朝的,大部分都得到了重用,甚至成爲國之重臣,或是新貴。而那些守節的士紳,在回歸江南後,朝廷歸還了他們的田産,恢複了他們的功名,征辟官員也優先從中選拔。但是趙昺爲了能保證新朝政令暢通,同時也出于維護皇族的私心,對官宦世家進行了壓制。因而這些士紳應該還算是利益既得者,但他們對皇帝仍處于觀望期,算是中間派。
偏據鄉下的那些正牌鄉紳,多是過了鄉試和州試的士子,或是些當了一輩子小官僚的緻仕還鄉的小官僚,他們的人數最多,與朝廷的粘結度不高,甚至還有些怨念。他們靠着身上些許功名和特權得以‘聞達’鄉裏,成爲鄉間的‘權貴’,在皇權不下鄉的年代就是一方土皇帝。
而蒙元入侵對他們影響不大,甚至還有些利好,前朝自然也就很快成了憶夢。對于新主子說不上多麽上忠心,卻也頗有好感,但士人在蒙古人眼中不值錢,得到入仕機會的人很少,大多數人主動承擔起維護鄉間秩序的責任。
不過鄉紳們受制與權力和影響力有限,也難以做出大奸大惡之事,沒有被朝廷徹底清算,隻是失去了部分财産,而随之以來的新政,剝奪了他們的特權和鄉間話語權,讓他們的利益受損,當然反對朝廷和皇帝新政的聲音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