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既是法器,也是号令之器,。在僧衆們齋粥下堂、參禅完畢、早晚巡視或吃茶下床的時候皆會鳴響。且佛經中解釋,聞鍾聲能夠祛除人生的一百零八種煩惱,從而使人清醒覺悟,獲得安順吉祥;再有的佛家偈語說:“聞鍾聲,煩惱輕,智慧長,菩提增。”
還有的佛經中說,叩擊聞聽鍾聲,能夠止息一切惡道諸苦,能夠使一切衆生“俱時得離苦”,使一切受難者得到解脫。又有的佛經中說,在鳴鍾的時候,如果能夠觀想覺悟一切衆生,就能得到更大的利益。而暮擊佛鍾則覺昏衢,疏冥昧,有開智通慧之用。
一百零八聲鍾聲響過,衆人都覺靈台一清。衆人看向小皇帝,發現其雙目微閉,似乎進入大和尚入定一般,知道他又‘神遊天外’了。大家皆噤聲,不敢打擾,而此時钹磬輕響,唱經聲起,渺渺梵音在山谷中回響,真如墜身極樂世界一般。
王應麟回想着一路行來陛下的話語,他也深感當前做事有些束手束腳,可這種不自在并非皆來自小皇帝,而更多的壓力卻是來自于同僚和士人階層,尤其是回到江南後這種感覺更甚。不僅有門生故舊向他求官,還有對朝廷政策的不滿,希望他能勸谏陛下改變主意的。
對于這些事情,王應麟是不勝其擾,而從中他也明白整個儒士階層已經堕落了,他們已經不是那個以‘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爲使命,注重氣節、道德及社會責任的士大夫們了。他們的價值觀已經發生了改變,讀書參加科舉隻是爲了當官,以從中謀取私利,也就是陛下所言失去了本心。
經世緻用本爲儒學的傳統,也正是陛下所言,自漢後曆朝之所以選擇以儒治國,也正是如此。而一旦他們失去了價值,隻顧自己團體的利益,必然會被抛棄。沒有了皇權的庇護,儒士們必然會受到各方的打壓,也就失去了發展壯大的土壤,爲其他學派所取代,與九華山的道教被佛教‘驅逐’一樣。
王應麟有這種危機感,絕非是自己吓自己。蒙元的例子就擺在眼前,他們将釋道儒視爲一體,剝奪了他們入仕的渠道,許多人失去了生活的根本。即便有些儒士得以進入蒙元朝廷,也被附庸,而每逢有變就會被各方勢力打壓,根本沒有左右朝政的能力。
他清楚要維系當下‘士大夫治國’的局面,許多先賢已經給他們找出了答案,入仕是爲了國家的長遠利益,從而保障士大夫階層的長遠利益。但現下許多士人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們繼承了漢唐諸儒多注重仁民愛物、休養生息,一遇富強言說,則斥之爲霸術,不以聖人之徒相許,而對這個階層的利益稍有改革時,這個龐大的既得利益集團便群起而攻之。
另一方面,本朝由于推崇朱陸理學,其長于建樹的理想人格,注重氣節、道德及社會責任的修養。而短于經世治國,且利用自己占據高位的優勢,黨同伐異,打壓其它學派,試圖控制朝政,以保證自己的既得利益。結果大家已經看到,不停的内鬥和治國的無能,削弱了國家的實力,以緻民怨沸騰,國家貧弱,終亡于外敵。
還有要實現崇高的理想,終究是繞不過錢财這個選項的,百姓不會因爲你的理想遠大就會選擇你,他們看中的是一家人得以溫飽,田地中的收成。而正如國學中曰:“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禮生於有而廢於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
富者得埶益彰,失埶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夷狄益甚。諺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此非空言也。故聖人亦曰:“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可見聖人也對錢财的認識同樣深刻。
對于一個國而言,錢财同樣重要,正如小皇帝所言這乃是國之興亡所系,國庫中無錢無糧,何以養官、養兵,興修水利,赈再濟難,更談不上造福百姓。且王應麟也相信就是站在道德制高點的士大夫們,沒有了錢糧同樣束手無策,何況諸多官員并沒有聖賢們的情操和覺悟,沒有了薪俸也一樣會心生怨恨,背離聖人的教訓。
而今朝廷收複江南後,應該說基本擺脫了在瓊州之時入不敷出的局面,可也隻能說略有改善,勉強能夠持平。此次北伐,軍需消耗甚大,兩年多的積蓄便蕩然一空,還不得不靠超發紙币還維持财政的平衡,而後續建設所需依然巨大,也就難怪小皇帝要急于‘斂财’。
說實話,王應麟也清楚當前朝中的官員對于如何解決财政困難的辦法不多,主要還是依靠夏秋兩稅及商稅,但是在對土地的利用已經趨于飽和的狀态下,難以再獲得長足的增長。小皇帝在此時提出發展工商以增加商稅收入應該是恰當其時的。
但是小皇帝‘重商’的想法遭到一些官員的反對,他們以爲這是舍本逐末之舉,将會破壞農業生産,使人爲惡的惡政。而過去一直被理學派打壓的事功學派,則對小皇帝的想法十分支持,他們這一派繼承并發展了傳統儒學中“外王”和“經世”的一面,講究“功利之學”,認爲“既無功利,則道義者乃無用之虛語”。
加之事功學派主張“通商惠工,以國家之力扶持商賈,流通貨币”,反對傳統的“重本抑末”即隻重農業、輕視工商的政策,且不純粹講究個人的心性修養的觀點,可以說與小皇帝的想法不謀而合,因而再此争論不休的關鍵時刻,陛下選擇事功學派也就不足爲奇了。
王應麟也意識到小皇帝讓自己繼續留任,主持革新的原因大半也在于此。但他也知道其中的風險,按照千年的傳統,君王的職責是治吏,也就是治官,不是治民。民是由官吏去管理的,百姓哪兒出了亂子,責任在官吏,官吏有貪渎腐敗的行爲,不能去責怪百姓。
本朝的儒士基于此學,常論“天下之亂系宰相”,也就是說出了差錯,責任在于相,而不在于皇帝。王應麟對此十分明白,大宋曆史上曆次革新盡皆失敗,即便有所改變,也并不完全,而主持革新的人下場往往凄慘,雖不至于丢了性命,但身敗名裂,貶嫡緻仕是免不了的。
王應麟看看似在閉目聽經的小皇帝,眼神卻逐漸堅毅起來,想想自己十九歲中進士,二十一歲在衢州任主簿,任官的同時勤于讀經史,三十四雖因文章優易和學問的廣博,考上最難的博學宏詞科,官至禮部尚書。而生不逢時,外有蒙元入侵,内有權臣丁大全、賈似道等主政,難展平生所學。
後來在臨安陷落之後,王應麟投奔遷往瓊州行朝,方得到重用,進而入相。想想自己如今已經六旬有餘,尚覺未能一展自己的才華,而今若是放過這個機會,也隻能緻仕還鄉。現下小皇帝勇于進取,立志革新,又意在挽留,自己又何惜此身,能夠爲國爲民做些事情也算不負此生……
不知何時,趙昺已經‘還魂’,他偷眼打量王應麟,見其一副釋然的表情,知其已經接受了自己的理念,決心追随自己。再看謝枋得則是一臉平靜如初,并無什麽異狀,不過對于用其當年其實頗有争議。
時有人稱,謝枋得曾有‘從道不從君’之語。在參加進士考試時受抑,他不從還鄉,可見他對皇帝存在一定的不滿情緒。特别是太皇太後謝氏命令各地臣民降元的诏書時,謝枋得并不服從。後來謝枋得談到不遵太皇太後‘诏令’之事時,又曾言:君臣以義合者也,合則就,不合則去。從中可見,其對皇帝并非隻是無條件的忠誠。因此有人以爲不能對其予以重用,以免做出背君之事。
趙昺對此倒是不以爲然,畢竟他是來自現代社會,在那會兒當老闆的不仁不義,自己就可以義無反顧的辭職而去,甚至還可以舉報其一把偷稅漏稅,并沒有什麽大不了的。而自己雖然沒有‘背叛’老闆,可以将其剩下的物資私下都給賣了,隻是自己沒有落到好處,還被困在船上了。
所以,趙昺覺得對其的‘忠君’态度可以一分爲二的看,當皇帝代表民族和國家利益時,他自然會報以無限忠誠。而當皇帝的旨義與其恪守的思想不一緻時,他也不會無條件服從皇帝的命令,可這也可以說其中有着‘士爲知己者死’的意思。一旦他認同了自己的執政理念,便會報以無限忠誠,爲自己出生入死而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