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兒所言可是意指九華山的僧衆正是因爲忘記了根本,以緻佛法再難精進,終會步入道家的後塵?”謝枋得思索片刻問道。
“不僅是釋、道、陰陽、墨、名、法,乃至儒,在早起的發展中皆是以‘普世’爲宗旨,用以宣揚自己的思想,但是爲何有的依然存在,有的已經消失,而有的不得不融入其它教派,而儒家得以獨尊?天下一緻而百慮,同歸而殊途。”趙昺先問後答道。
王應麟知道陛下所言的‘天下一緻而百慮,同歸而殊途’,是司馬談在《六家要旨》中,引《易大傳》論儒、法兩家所言。其所表述的意思是指儒法二家隻是視角不同,觀念上有差異,但目标是一緻的,從結果上看也是相輔相承。
而從統治者的角度講,不同時期有所側重而已。亂世的時候,爲了治亂,故要有重典,偏重于法家的思想和法術。在治世,則偏重于儒家,比較強調人的道德修養。這一切都因時因地而異,走極端隻是一時的需要,過去了又會返正。
前述亦是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旨》一文所言,其所分析出自春秋戰國以來重要的學術流派,也反映出漢武時代以儒家思想爲主,兼用陰陽家、法家和道家“黃老”的學說,即所謂“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而并不“純任德教”的思想。其六家之說,不僅爲後來司馬遷給先秦諸子作傳以重要的啓示和借鑒、也爲西漢末期名儒劉向、劉歆父子給先秦譜子分類奠定基礎。
“五哥兒以爲,道家失去本心而式微,釋家因爲入世而崛起。儒家如今也在走向衰落,皆因忘記了本心?”王應麟道。
“正是!”趙昺點點頭道,“我朝崇尚儒學,以士大夫理政、治國,可當前他們卻忘記了‘以民爲本’的宗旨,也就失去了本心。而今士風日下,皆已謀取私利爲要,視民爲草芥,已然失去了存在的基礎,若是不思變革被取代也隻是早晚之事。”
“五哥兒有何高見?”王應麟聽罷沉默半晌,他知道這話從小皇帝嘴裏說出來就已經很重了,且也明白陛下對于當前士人的表現很不滿意,否則京城的事态不會鬧得如此嚴重。而他也清楚小皇帝既然當着自己這些人的面說出來,也是在猶豫,同時也是給他們機會。
“汝等如何看待義利之說?”趙昺問道。
“君子重義,小人重利,此乃聖人所言,五哥兒又有何解?”謝枋得道。
“此說是言君子重大義,小人重利益。那又何爲大義?”趙昺再問道。
“……”
“大義是什麽?吾以爲大義隻是相對而言,沒有絕對意義上的大義,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每個人的立場和眼界!”在衆人不語,趙昺言道。
“比如在蒙元大舉入侵江南之際,有的官員堅決抵抗,不惜城破人亡,舉城百姓爲之決定殉國,他們爲國家的利益,可被我們視爲大義;可有的官員爲保城中軍民免于被屠戮,獻城迎降,投降蒙元,他們也聲稱自己行的是大義。但是他們背叛了國家,背叛了君王,卻被世人唾棄,稱其爲背信棄義,而因其得活的百姓和蒙元卻視其爲仁義之士。所以大義在世人眼中皆有不同。”
“因而才有小人重利之言!”陳識時在旁輕聲道。
“嗯,這是因爲當時被困城中的人中沒有你的父母、兒女、子弟,若是汝切身實地,還會不會做此想呢?”趙昺卻是聽到了,扭臉反問道。
“這……”陳識時含糊了,他是經曆過國亂的,父叔舍家赴難,抵抗蒙元。在失敗後,遭到蒙元軍隊的追殺,不得不四處逃亡,過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自己那時若說沒有想法是不可能的。
“其實義與利并非是絕對對立的,而是具有同一性的。義在大的層面上恰恰代表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利益,且是利益中最爲根本的,反之利又是我們利益中相對必要的。”趙昺接着言道,“從大局上來說,實現國家的長治久安是大義,其實也是我們個人的最根本的利益,如果沒有了這些,也就沒有了我們所有的一切,更不用說那些私利了。”
“在這個層面上,我們的私利與大義的關系,就像樹幹與枝葉的關系。沒有大義這個樹幹,就沒有私利這些樹葉的生存基礎、沒有個人私利的實現,樹幹同樣也就沒有了存在的基礎。一個沒有大義的民族走不長遠,一個沒有欲望的民族同樣也不會有的長遠,所以義要在利前。”
“嗯,五哥兒所言不無道理!”馬端臨言道,而王、謝二人沒要吭聲,顯然在待下文。
“當然義和利之間亦有差異。說的具體點兒就是個人與整體,局部與大局利益産生沖突時,損害個人利益,并不會給個人的未來帶來任何好處,而隻會給整個國家和百姓的未來帶來好處。而隻有這個層面的義,也就是我們常言的義。”趙昺喝口水道。
“但是世上并非人人皆是聖人,很多人在這種時候就會産生退縮的念頭,畢竟每個人的命都隻有一條。有這種想法,也并不奇怪。可如果我們依此爲前提設想一下這樣做的後果,就會發現,這個民族是不會在世界上長久的存在的,到最後隻可能被其他民族所欺淩甚至屠殺,在我朝三百年的曆史中已經得到了多次驗證,皆是血淋淋的教訓。”
“嗯,正是如此!”王應麟點點頭道。
“所以,即便在二者差異的層面上,我們依然可以看到二者的同一性。簡單的說,二者是我們未來的子孫的利益,與我們當前的個人利益的沖突。我們隻是在選擇要堅守當下的個人利益,還是要争取未來子孫的的利益,僅此而已。”趙昺看二人已然心動,加重口氣道。
“在這個層面上,主要的是國家民族的大義,爲了他人,爲了集體,從本質上來說,不是爲了當下的自己,就是爲了未來子孫們的利益,最純粹的也是基于家國認同感基礎上的,把他人當成自己親人的親人的利益。二者統一與我們每個人自身的利益,隻不過是有顯像與隐形、當下與長遠的區别。”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更純粹的義,那便是抛棄自己所有的利益,依然選擇舍生取義者。其自己的犧牲,不會給自己,也不會給後代帶來任何好處,但依然會義無反顧。”趙昺又歎聲道,“不過,即便如此,我們依然可以從中感知到自我本身,那就是自己對于集體,國家民族的認同感。其把他人認同成了自己的親人,大義就是特殊意義上的所有的親人所構成的集體的共同利益,亦即仍然還是其自身的利益,而他們可以稱之聖人了。”
“擴而言之,吾心懷天下,救世安民,行的就是大義;爾等治國有方,民生安樂,做的也是大義之事;軍卒抵禦外敵,緝盜保民也是行大義;百姓耕種田地,繳納賦稅,同樣做的也是大義之事。”趙昺言道。
“五哥兒之言讓吾等茅塞頓開!”謝枋得有些激動地道。
“汝尚未明白!”趙昺卻是不客氣地道,“吾此次揮兵北伐行的表面上看是恢複故土,救民于水火,可視爲大義。但深層次來看,其實也是爲了利,江南人口數千萬,土地開發殆盡,衆多百姓無地可重,或分撥的土地不足以養活全家,我們隻有開疆拓土才能滿足對土地的需要,以及子孫後代之用。”
“嗯,正是此理。”王應麟點頭道,“百姓失地,就失去了生存的根本,四處流竄,聚而成患,北伐正可解決地狹人稠之患,正合五哥兒剛剛‘義利同一’之言。”
“但是吾提議北伐之初,朝中反對者甚重,說吾嗜殺好戰,窮兵黩武,耗費錢糧,乃是不義之事!”趙昺言道,“其中又以江南士紳反對聲最重,而他們不過是擔心朝廷北伐會加收賦稅,将江南财富轉移到江北,從而影響到自己的利益而已。”
“嗯,他們是将利放在了義前,自然不能體會到五哥兒的深意,實爲小人之舉!”謝枋得言道。
“當初在瓊州,德祐帝及太皇太後接受蒙元敕封,吾将他們開除宗籍,撤銷一切封号。有人認爲吾不顧天理倫常,行悖逆之事,還爲他們辯解稱太皇太後傾向,乃是救民于兵火的大義之舉。”趙昺言道,“而吾一力堅持将他們開除宗籍,是因爲他們身爲君王就當有抵禦外敵,救民救國之責,但他們雖保臨安軍民免于刀兵,但是讓大宋國滅,百姓淪于異族鐵蹄之下,就失了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