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應麟可能沒有料到小皇帝會這麽警惕,從自己的隻言片語中就已經猜到了他的想法,并直接揭開了蓋子,将矛盾爆發出來。這讓他有些慌張,又有些不知所措,一時不知如何辯解,隻能默然的低下頭。
“朕并沒有廢相的打算,可能是朕所爲讓卿多心了。”趙昺看其沉默不語,顯然是默認了自己的猜測,他笑笑道。
“陛下,臣妄自猜測聖心,罪該萬死!”王應麟知道猜度聖意,向來是爲大忌,一旦會錯意那就會給自己,乃至整個家族,甚至利益團體帶來滅頂之災。而當下小皇帝雖表明了态度,但他仍然惶恐不安,擔心也許因爲自己的不慎讓小皇帝心生警惕,會加快廢相的步伐,或是行事更加隐秘。他翻身跪倒請罪道。
“汝盡可将朕之言轉告給大家,讓諸臣安于本職,切勿誤了國事。況且這隻是我們君臣間的私下之言,何罪之有!”趙昺起身親手将其扶起笑笑道。
“謝陛下寬宏大量,臣慚愧,定然殚心竭力,絕不會有絲毫懈怠。”王應麟再次叩拜施禮才起身道。可他也清楚,小皇帝未必因此而收了廢相的心思,可也明白小皇帝不在乎自己将其‘不會廢相’之諾傳播,起碼暫時不會付之行動。
“伯厚提議世楷擔任應天府留守之事,朕以爲其資曆尚淺,不足以擔起此重任,可以先任徐州知府曆練一番,伯厚與文相等人商議下,看其可否能稱職?”趙昺岔開廢相的話題,轉而言道。
“臣回去便向文相去書,商議此事,早些定下來,也能讓吾卸下肩上的膽子!”王應麟自然不會再提那個敏感的話題,連忙應下來。
“至于應天府,當前即沒有打算重新升爲南京,也就不必設留守之職,朝廷隻要按照章程任命一名府尹就好。”趙昺點點頭又道,“應天府地處前沿,即便與蒙元達成和議,将來一段時間内大的戰争應不會有,但是小沖突會時有發生,朕準備将淮北鎮撫司設置于此,以備不需。趙孟錦領兵多年,軍功卓著,以其鎮守應天府可保淮北無憂。”
“陛下安排甚是妥當!”王應麟點頭稱是道,“臣還有一個提議,趙置使既是統兵大将,也是皇室宗親,正可提舉鴻慶宮,想來朝中也無異議!”
他也清楚小皇帝對趙孟錦在軍事上甚是倚重,私下也是一直以宗伯呼之,而以其此次北伐的功勞封爲郡王幾無旁念,甚至會一步到位讓其入嗣爲親王,畢竟當下皇室宗親大多被蒙元擄走,流落北方,餘者也是散落四方不知所蹤,或是失了玉牒金冊導緻無法重新入宗。而小皇帝如此敕封其既能褒獎其功,也能夠借此收其兵權,消除其隐在的威脅。
“嗯,此确是兩全其美之策,朕記在心中了!”趙昺果然面露喜色地道,好像放下心中重負一般。
“爲陛下分憂乃是臣等的本分!”王應麟看小皇帝高興了,心中也是一喜,希望其不要因爲剛才的事情而惡了自己。至于陳普也隻能說聲抱歉了,誰讓你不長眼,不僅拒絕了皇帝的‘好意’,還暗自诋毀其,甚至欲挾‘民意’來達到自己的目的,結果更讓陛下厭惡,這真是典型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接下來,君臣兩人都識趣的沒有在提這些敏感的話題,轉而說些閑事,共用了午膳後王應麟才告退。在外人看來,君臣間是其樂融融,關系十分融洽。而隻有當事人知道剛剛有多麽兇險,王應麟走出行營才敢擦擦冷汗,感覺衣衫後背都已經被汗水浸透。
王應麟清楚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殿中的皇帝雖然年輕,但也是皇帝,盡管其剛剛隐藏了齒爪,但誰也不敢小視,幾十萬蒙元精兵就剛剛毀于其下。剛剛若非應答妥當,陛下表現了克制,隻怕不僅他走不出行營,朝中也将掀起一場風暴,不知道多少人要在其中人頭落地。
在王應麟離開後,王德發現小皇帝臉色盡管平靜,依舊坐在案前批閱奏章,但是久久未語,半天也未寫下一字,而手中的朱筆已經被折斷。他知道陛下在極力壓制自己心中的怒氣,也不知如何勸解,隻是擺手讓内侍們悄悄退出去,然後掩上門侍立在旁,這才聽到陛下吐了口長氣,殿中也傳來了其踱步聲……
趙昺深知自從人類建立王朝後,皇權确立,曆朝曆代皇權和相權就像一對冤家般相輔相成,相愛相殺,此消彼長,兩者間的争奪從未平息。但是無論是改朝換代,還是政治革新,都未曾出現過廢除‘丞相’之制,一直相伴相随。
在曆代中,趙昺知道相權最盛的時代,莫過于西漢初年,也是制度得到進一步完善的時期。彼時三公高官,全部是功臣列侯擔任,丞相開府,總領一切政務,皇權對行政的幹預,隻能限于在一個頂級功臣列侯的圈子裏更換人選,也就是丞相的人事免職。
直到漢武帝時代,其才通過不斷地摻沙子、扔石頭,重用外戚、設置大将軍、大司馬,逐步平衡、侵奪,最終行政權力才拿回到劉氏皇帝的手中。這種政治形态,就是最高既得利益集團和皇族的結盟,互相制約決定的關系。
另外一種形态是魏晉南北朝到隋唐的士族體系,這些士族形成了一個“小圈子”,小圈子的輿論和人才供應,對皇帝的權力形成制約,但是論權勢,皇帝作爲最大的“勢族”,擁有更大的自主權,可以任命自己中意的“圈外人”擔任宰相。如此也就形成了“群相制”,不再是獨相了。但“群相”仍是相,比如門下省就有封駁诏書的職權,台谏官也會對皇帝的行爲進行道德規勸和約束,用風評、輿論來限制皇帝。
到了唐朝皇權得到了擴張,無論是從上述的文治繞過台省,還是在軍事力量上,皇帝直接控制的北衙禁軍的擴張,直到中晚唐,内廷宦官把持的樞密院權勢甚至壓倒了南衙的宰相們。這種形态,其實是分庭抗禮式,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當然,皇帝如果不在乎這些,他們也有足夠的力量“硬來”,比如武則天之後不斷加強的“翰林學士”等制度,就是獨立于原本的台省官員體系的建構。
等到了宋朝,趙匡胤一句‘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便将皇帝的權力大部分讓出,形成了皇帝完全是依賴文臣行政,宰相對于皇帝的指令,完全可以通過程序讓他無法執行,皇帝也沒有别的渠道來行使他的權力。這種形态是依賴,文臣是主導皇帝的。知道宋神宗元豐改制才通過制度打壓相權,皇帝的日子才好過些。
當趙昺來到這個時代後,他就意識到皇權基本已經喪失殆盡,皇帝也不過是儀式上的泥胎。現有陳宜中把持朝政,後有張世傑控制朝野。即便在他爲了避免殘宋朝廷走向分裂,形成南明政權群王争鬥走向滅亡的局面,而不得不忍辱負重繼承了皇位時,形勢依然十分惡劣,處于随時被廢黜的狀态。
好在趙昺在崖山之戰後力挽狂瀾,又有了一批忠于自己的屬下,此消彼長之下才讓局面稍有改觀,但是也僅獲得些話語權而已。爲了獲得權力,他隻能不懈的與文臣們周旋,不斷的壯大自己以争取更多的權力。且趙昺知道‘相制’并非沒有被取代的時候,後來的明朝就是如此,起碼在朱元璋掌權的時代,就被取消,形成了新的内閣制。
因此趙昺在争鬥中開始有意仿效,可惜的是他并沒有朱元璋那麽大的權力,可以通過大清洗整頓朝綱,但不妨礙自己利用形式和矛盾逐步收回權力,不斷加強自己的實力。在權力得到鞏固,這期間他并非沒有想到過廢除‘相制’,清除這個處處擎肘的絆腳石。
而朱元璋之所以要重新定義皇帝和皇權,同樣是有感于皇權受到了制約。在明初,中書省是國家的執政中樞,由丞相直接管理、統轄六部。這個制度起源于漢代中書令,唐代定爲中書省,後來幾經變動,直到明初。中書省在唐宋時期,權力就已經非常之大。
所以朱元璋首先就拿中書省開刀,比如著名的“兩份關白,一份給皇帝,另一份給丞相”。這裏的關白指的是官員們呈給皇帝的相關報告。可是每天呈上的關白太多,皇帝也看不完,所以一些不重要的關白就由丞相以及中書省給直接答複了,皇帝隻需要處理比較重要、比較棘手的就行了。
這其中丞相就可以先于皇帝私自審閱官員的奏章,并及時将不利于自己的奏章拿掉,使皇帝無法了解所有情況,又蒙在鼓中而不自知。而此等事情當然是一個有爲皇帝不能容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