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安勿躁,聽韓副使解說!”趙昺聽了卻覺得不無可能,俗話說:“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對于一人一家是如此,對于一軍一國更是如此。孫子也曰過:“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他壓手讓衆人安靜,看向韓振道。
“陛下,臣以爲蒙元重新啓用桑哥主理朝政,解決财政之困,其實施的‘鈎考’之策與我朝奸相賈似道的‘打算法’有着相似之處,甚至如出一轍。”韓振此人向來是不苟言笑,且爲人正直,治軍嚴格,與同僚之間也少有往來,即便是同出帥府的諸将也向來是公事公辦,私下少有往來。現下被衆人嘲笑也是面帶愠色,聽陛下發問,向上施禮道。
“韓副使是不是想多了,即便他們用的是同一方法又與當前戰事何幹啊?”樞密院水軍司都統劉洙有些不解地發問道。
“劉都統有疑問稍緩再問,先聽韓副使言。”趙昺臉一沉道。他知道賈似道的‘打算法’,并對此也有所了解,“打算”一詞的含義,此時的意思與現代不同,意思爲核算,會計之意。而打算法簡單來說就是對在外諸軍進行的一次大範圍的财務審計,與桑哥當下實施的鈎考法卻有相似,其繼承于當年敗落身死的阿合馬,而深究兩者倒是殊途同歸。
“當年奸相賈似道推行打算法,起因是我朝與蒙元之間交戰二十餘年,财政已近于崩潰。國家版圖日蹙,财力日耗……聞主計之臣,歲入之數不過一萬二千餘萬,而督視之行,缗以七百萬計;襄阃之犒賞,以五百萬計;沿邊命帥,以三百萬計;諸将招軍,以二百萬計;蜀中撫谕,亦以一百萬計,一兵之遣,一镪之支,皆仰朝廷,不可枚數。……諸路和籴子本不繼,行赉居送,在在枵然。所出乃至二萬五千餘萬。顯見每歲支出以超出收入的兩倍有餘,朝廷已經無力承受!”韓振言道。
“淳佑十二年時,朝臣李曾伯上劄子說:自開禧、嘉定以來,軍政日壞,各路有制阃,各州有節制,往往侵奪諸戎司權柄,創招軍分……,以此各處之新軍日添,戎司之舊軍日減……積而至于今日,沿江諸戎司遂緻倒壞,蓋不獨鄂州都綂司一處也。其言直指彼時弊政,其時衙門林立,新的出現,舊的還在,外加像多要賞錢、一些錢款被挪用等等,就造成了财政出現問題。”
“韓副使越說越遠了,以汝之意奸相賈似道實施‘打算法’豈不是消除弊政,治世之良策,又怎麽會被時人視爲亡國之道呢?”陳任翁這時插言道。
“陳尚書所言是也不是,彼時軍中腐敗,将領虛報軍費,貪污錢糧,理應整治。但錯在奸相心懷禍心,賈似道既罔上要功,惡阃外之臣與已分功,乃行打算法以諸路,欲于軍興時支散官物爲罪系去之。成爲其打擊異己的手段,以緻引發不可預知的動亂。”韓振解釋道。他的說法也令幾位曾親身經曆者深以爲是,尤其是呂師文,他們呂氏也是深受其害,爲後日叛宋埋下了伏筆。
“嗯!”趙昺暗自點頭,知其分析正切中要害。他明白對于國家來說,錢主要來自稅收,但如果稅收不上或錢不夠咋辦呢?而一提及稅收,在曆史書上常常會出現“與民争利”的字樣。但實際上不會那麽簡單,而且史書上的“民”和我們一般認爲的“民”,很多時候可不是一回事。具體說來,國家感覺财政吃緊的時候,基本有兩種方法:一種就是從一些人手裏摳錢,讓他們把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吐出來;另一種是找新的賺錢途徑。
南宋實行打算法,一是因爲沒錢了,二是因爲軍隊太腐敗了,所以朝廷要從那些将帥身上摳錢。不過打算法作爲南宋解決财政措施的手段,一直備受争議,一些将領無辜躺槍。
如号稱‘一生以儒治軍’的趙葵,就因爲兩件事挨整:第一是張燈宴錢;第二是招軍錢超支。嚴格的說這兩件事并不算出格,隻能算上瑕疵,卻被擴大化,成了此項政策的犧牲品。更點背的是曹世雄、向士璧,他們在戰場上立了功,但是因爲以核諸兵費,……皆坐侵盜官錢貶遠州。且因此逼反了悍将劉整,直接引發了襄陽淪陷、南宋滅亡。所以便成了亡國之策。
然而趙昺以爲在當時的情況下實施打算法看起來沒錯,也是好辦法。但錯在實施不當,并不是那麽個搞法。賈似道将打算法弄成整人的工具,且那些施政的官吏節操也靠不住,導緻因此法獲罪的将帥甚多,江阃史岩之、淮阃杜庶、廣西帥皆受監錢之苦,累及妻子,徐、李、杜逮系獄,杜死後,追錢猶未停止。結果造成劉整叛變,産生難以預料的後果。
而當下真金啓用桑哥再度實施鈎考法,其本意也是爲了解決失去江南後産生的财政困難。但桑哥卻是另有打算,他意在借此打擊漢法派,保證宗族派的利益,如此一來就變了味兒。玉昔帖木兒同樣也懷着這種心思,意圖借機拉攏河南山東行省的官員,以便鞏固自己的地位,其對策就是發動南侵來延遲,或是破壞朝廷的鈎考。
“韓副使所言,吾仍不敢苟同。”陳任翁卻沒有被說服,反駁道,“敵酋玉昔帖木兒意欲南侵正是以此來避免受鈎考之難,如此也可避免了所謂的缺錢之虞,韓副使所言還是令吾難以信服。”
“陳尚書言之不錯,玉昔帖木兒的對策正是如此來避免山東河南行省的動蕩。但世事難料,前時桑哥又有新政出台,修改鈔法、增加課程,使得其所轄行省負擔大增,秋稅幾被耗盡,如此便無力在實施南侵了!”韓振聽了卻難得的笑笑道。
“這……這,吾怎麽未曾聽說呢?”陳任翁有些尴尬地道。
“韓副使所言不假。”這時樞密院機宜司郎中茅湘接言道,“今年端午後,桑哥向真金奏報建議增加課程稅收,鹽引自中統鈔三十貫增加爲一錠,茶引自五貫增爲十貫,酒醋稅課兩淮增額十萬錠,内地五萬錠,隻輸半賦的協濟戶增收全賦。又增征商稅,腹裏地區增至二十萬錠,兩淮二十五萬錠。”
“與此同時,又建議改鈔法,稱鈔法虛潰,意頒行新鈔——至元寶鈔,與中統鈔同時通行,但至元鈔一貫文要折合中統鈔五貫文。”
“如此一來,豈不是盡斂天下之财,使得朝野動蕩,而如此大事,吾竟全然忽略了。”陳任翁聽罷免有愧色道,而心中已有八分認同了韓振所說。
“陳尚書忙于公務,且這些事情又無關本部事務,可能有所忽略了。”韓振沒有爲剛才的争執記仇,反而爲其開脫道。
“爲将帥者,不僅要熟知天文地理,觀天下大事,亦要了解事實變遷,缺一者不可!”趙昺歎口氣道,可此言其實既是提醒衆将,又何嘗不是有自省之意在其中。蒙元政策的變動,事實上他比其他人要先知一步,但并未與當前的戰事聯系起來,韓振之言也是點醒了自己。
在農業時代,土地是主要的财富來源。在古代情況下,朝廷沒錢了,往往會采用暴力手段對非法侵占土地的人進行嚴厲打擊,當前蒙元侵田是極爲猖獗的時代,宗王貴族和地方官員本身已經占有大量土地,但在貪婪的趨勢下,又将手伸向族民和自耕農,甚至軍田。而享有的種種特權,又使他們可以逃避稅賦,最終的後果是有錢的不交錢,負擔全落在貧苦百姓頭上,使得朝廷和百姓的矛盾激化。
另一方面,此番增加課稅,不僅調高了地方繳納的稅額,還将收稅的對象擴大到此前半稅的協濟戶,使得中央财務狀況得到改善,卻是地方财政陷入了困境。而地方屯軍兵丁不僅要繳納稅賦,自身還要承擔出征所需的錢糧、馬匹、兵器,但是稅賦的增加使他們無力承受。
鈔法是關系到一國興亡的重要金融政策,要想修訂都要慎之又慎。而當前蒙元爲了解決财政困難,如此輕率的發行新鈔,并強行推廣使用,短時間内确實可以斂取巨額财富,但定然也會造成嚴重的通貨膨脹,使富裕之戶破産,普通百姓陷入絕境。
總的來說,古代社會在财政收入出現問題的時候,往往出現支出過高或者說許多該收的錢沒收上來的情況,這就容易沒錢養軍,導緻軍備廢弛,内憂外患一起來。一旦出現這種現象,出兵也就成了妄談,也就沒有然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