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南朝也太過無禮,一個小小書吏居然不肯施禮。右相說什麽……”這功夫留夢炎上堂來,看看空蕩蕩的大堂憤憤地嘟囔着,擡眼正瞅見伯顔在那自言自語接話道。
“留尚書,你看這是何意?”伯顔讓留夢炎坐下,将手中書信令人遞給其道。
“不送!?”留夢炎上眼一看,紙上就龍飛鳳舞的兩字,他反過來調過去又仔細檢查一遍,除了這沒頭沒腦兒的倆字再無點墨。他偷眼看看伯顔,皺皺眉道,“右相,下官也……也不知何意!”
“這回書隻有兩字,令人費解之極!”伯顔把杯子中的酒一口喝盡頓在幾上道。
“右相,不若下官将南朝信使追回,再問問?”留夢炎說道。
“不必,我令人給其送去一份南朝當年的降表抄本,他們便回書兩字,着實讓人琢磨不透啊!”伯顔摸摸胡子皺皺眉道。
“頭次和議,右相給南朝使臣的是前朝降表?”留夢炎聽了一愣道。而心中也恍然,那小皇帝又尖又狠,見了降表定然大怒,如此這兩字的意思明白着就是讓他們‘滾’。可笑伯顔自诩才子,精通蒙漢文字,卻不知漢字的博大精深,其中含義豈是他所能懂得的。
“不錯,南朝僞王不是一向标榜自己以仁孝治國嗎?吾倒是要看看其如何面對當年的降表,先殺殺他們的銳氣再談!”伯顔仍自以爲得計地笑道,并未意識到其中兩個字的代表的什麽。
“右相,沒有機會再談了!”留夢炎看看洋洋自得的伯顔,苦着臉說道。
“哦,留尚書這是何意啊?難道一封書信就已經讓那僞王吓的尿了褲子!”伯顔捋捋胡子大笑道。
“當年右相率十數萬大軍,取淮南,下建康,一路攻城破寨,直逼臨安,南朝太後和皇帝便吓得投降了,至今右相威名仍可止小兒夜啼!”揚州守将蘇合泰聽了言道。
“右相當年剛剛離開江南,江南百姓便紛紛建生祠祭拜,香火不斷,以謝右相。那僞王區區一個不及馬高的孩童怎能相提并論,隻怕聞知右相到來,江南百姓業已準備了好酒以待!”身側的一個幕臣也忙不疊的吹捧道。
“诶,吾隻是遵從大汗的旨意,将士們的血戰,吾怎敢居功!”伯顔含笑擺手道。
“右相,此兩字之意乃是拒絕再與我朝和議,讓我們自便,而非是要出降!”留夢炎見狀心中暗自感歎,今日南朝已非昔日,其感觀卻還停留在舊時,更不了解小皇帝擁有的實力,有些無奈的拱手道。
“什麽?這兩字是作此講,留尚書不是玩笑!”正在雲端美着的伯顔,突然被掀了下來,自然不大高興,闆起臉來道。
“和議此等大事,下官怎敢胡言!”留夢炎施禮道,“這不送二字此刻既有送客之味,也有憤然拒客之意,表明南朝已經拒絕再與我們進行和議。”
“呵呵,這僞王确有些膽氣,這兩字是不是也可以視爲戰書?”伯顔聽罷,臉色卻是一緩笑着道。
“也可作此解說!”留夢炎點點頭道,此時此刻換作任何一個宋人都知道對方已經惱了,雙方情義已斷,再沒什麽好說的,趕緊滾吧,下次碰面就用拳頭說話了。可他不敢解釋的過于直白,又怕伯顔不明白其中所表達的意思,見其如此問便含糊的應了。
“你們南人就是啰嗦,還不若這下孩子,有話直言便是,吾沒想到其還有太祖皇帝的氣概!”伯顔瞪了留夢炎一眼不滿的道。
“這又與太祖何關?”留夢炎卻懵了,他當然清楚伯顔口中的太祖絕對不會是宋太祖趙匡胤,肯定是指的成吉思汗鐵木真,其将兩人相比較又是何用意啊!
“哼,當初太祖剛剛稱汗位,花剌子模訛答剌城的海兒汗殺死了我朝數百商人,其國王摩诃末又地殺死了大汗派去交涉的正使……”伯顔冷哼一聲解說道。
事情發生在成吉思汗西征時期。成吉思汗在建立大蒙古國後,派出一支由四百五十名商人組成的商隊前往西方,路經中亞花剌子模國時,貪财好貨的花剌子模君臣以間諜罪将四百四十九名商人殺害,隻剩一人逃回蒙古,并将五百頭駱駝滿載的金銀、絲綢、貂皮等貨物全部沒收。成吉思汗派遣使者三人前往責問,結果主使官卻被花剌子模殺害,從官二人遭割須之辱,逐回蒙古。
成吉思汗聞知後召開大會,集結蒙古二十萬大軍西征欲報仇雪恨,并讓人寫戰書。戰書就是耶律楚材寫得,成吉思汗看了過後覺得文绉绉的,就改成了寥寥數字的一句話——爾要戰,便戰,派人給花剌子模國王送去。然後揮軍兵分四路征讨,察合台、窩闊台一路,術赤一路,速不台一路,成吉思汗自己和拖雷一路。
最後那訛答剌城的号海兒汗被察合台、窩闊台活捉,送交給了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說“你小子不是貪财麽,要錢麽”然後融化了白銀灌到号海兒汗的鼻子、嘴巴以及耳朵裏,活活燙死了這小子。你要戰,我便戰!也就成了蒙古曆史上最短,最霸氣,最著名的戰書。而今天南朝小皇帝卻隻回了兩個字,讓伯顔不禁想到此事!
“哦,其中還有如此典故,僞王卻是多有不及了。不過當下又當如何呢!”留夢炎口中雖然稱頌,心中卻又不齒,這哪裏有小皇帝聰明,‘不送’兩字回應即不失禮,又表達了自己的憤怒,意境不知比其高出了多少倍。
“留尚書以爲其中還有回旋的餘地嗎?”伯顔沉思片刻反問道。其實他将南朝降表送過去,傳遞的信号就是自己根本不承認其是一國,真正的南朝早已被自己平滅,根本不配跟他平起平坐,欲從心理上打壓他們。而以他當年的經驗,南人怯懦的性格下肯定不敢拒絕和議,自己就可以層層加碼,達到此來的目的。令他意外的是南朝小皇帝太狂了,直接退出和議,自己有心重新開戰,可又有悖于新皇先内後外的旨意。
“右相,不是下官推脫,若想重啓和議太難了!”留夢炎苦笑着說道。自從數月前他奉命南渡來到臨安祈和,其中經曆可謂是一波三折,自己也算是機關算盡、九死一生才算說服了小皇帝答應和議,想想其中艱難都想哭。可剛剛開始,卻被伯顔一封書信就給毀了。
“哦,如此說其并不願意和議?”伯顔有些意外地道。
“當然,彼時我江南諸軍連戰失利,潰不成軍,南朝隻用了數月的時間便奪得了江浙、江西、湖廣和福建四個行省,兵威正盛。而南朝朝野上下攻取江北的呼聲甚高,即便有人想要和議,可在此情形下誰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留夢炎歎口氣言道,“右相當時遠在西北不知其中詳情,彼時南朝五十萬大軍陳兵江南,欲乘勝渡江,南必太後不懂軍事,桑哥又指揮不了諸軍,形勢異常危機,太後不得已隻能遣下官過江乞和。”
“那南朝爲何又答應了?”伯顔點點頭,他可以想象到江南失守後,朝中那些人驚慌失措的樣子,而他們又不掌兵權,也隻有和議一途可走了。
“也是上天庇佑我朝,南朝僞王征西回軍途中突染重疾在蕪湖修養月餘,這時雨季已至江水開始上漲,已然錯過了渡江的最佳時機。而其歸京後恰逢南朝前相陳宜中密謀行刺,欲另立新君的事情敗露,而太後也回到臨安重新主政,終于有了轉機,下官借機遊說南朝君臣,才得以答應和議。”留夢炎解釋道。
“如此說來,拒絕和議的是南朝太後了,難道其不怕我朝大軍再度踏平江南嗎?”伯顔有些吃驚地道。
“唉,右相不知其中内情,那南朝僞王非是凡人,其在瓊州之時僅六歲就已受命監國,朝中上下皆以其馬首是瞻,隻是因爲其年紀太小才未親政,實則朝中政事和軍務皆決于其手,太後重新主政不過是掩人耳目而已。和議這等事情定也是由其決斷,且其年強氣盛,如何當得了右相相激!”留夢炎也是醉了,合着伯顔對眼下的形勢絲毫也不了解,就貿然行事,因而不無埋怨地道。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放過南朝殘餘,令其坐大,早早将其剿滅又何來今日之患!”伯顔聽罷以掌擊案懊悔地道。
“右相所言不錯。彼時都帥張弘範也曾受命追繳,卻在崖山被擊敗,兄弟兩人皆喪命于其手;湖廣宣慰使阿裏海牙也曾調集江淮水軍,傾湖廣帥府之軍攻打瓊州,結果未曾踏上瓊州一步,便被殺的大敗,隻身逃回湖廣,自此一蹶不振,再無力攻瓊。而那時他們能戰之兵不過數萬而已,如今……”留夢炎不住的搖頭歎道,大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樣子。
“咝……”伯顔聽了不禁吸了口涼氣,更覺此乃蒙元大患,扭臉問身旁的蘇合泰道,“你能否率軍過江給南朝一個教訓!”
“右相,軍中戰船盡毀,下官有心也難以過江啊!”蘇合泰聽了打個激靈,又緩了下道,“再者南朝火器犀利,又沿江修築了城池、堡寨,且其水軍在江中日夜不斷巡航,難以架設浮橋……”
“啰嗦,說了半天就是不敢,你難道也被南朝的香風吹軟了骨頭,沒有縱馬彎弓的勇氣了嗎?”伯顔見其退縮的樣子怒斥道。
“右相息怒,還是不要急着遣軍過江,還是小心南軍過江來襲吧!”留夢炎見狀急忙勸道。
“他們還敢過江來襲?”伯顔驚詫地道。
“右相不知,初時南朝不肯和議,桑哥也曾調集重兵于泰興相脅,沒想到南軍夜渡大江圍城,一日間泰興城破,集結于此的大軍盡數被殲。不待它處援軍趕到,他們又将滿城百姓及财物悉數運往江南,才安然撤回!”留夢炎說道,當然此刻打死也不會說主意是自己的,而桑哥已經失勢,踩上一腳也不必擔心其報複。
“留尚書所言不虛,當日下官也曾領軍出援,當三路大軍趕到時泰興除了遍地屍首已成空城,上萬人口的城池連同财物皆被掠走,如今已成一座廢城,據傳南軍隻是動用了當面的數千兵力。”蘇合泰仍面有驚色地道。
“如此大事吾卻從未聽聞啊!”伯顔皺皺眉道。他作爲一名統軍之帥,當然清楚能在重兵把守的情況下,悄無聲息的渡過大江并發起突襲,又迅速結束戰鬥,那麽這支軍隊戰力絕對稱得上恐怖。而這也就能夠說明南朝僞王爲何拒絕和議,并敢于因爲一封書信斷然終止剛剛啓動的和議了。
“這下官便不知了,事情發生後桑哥便回京了,下官以爲其已上報朝廷了!”留夢炎當然是一推六二五,責任點塵不沾衣了,想想又道,“不過以下官所知,南朝僞王是睚眦必報,右相以降表送之,恐其不會善罷甘休,還是早作準備!”
“難道這千裏江防,敵軍視若無物,往來自如嗎?”顯然此刻伯顔的關注點已不再桑哥身上,而是在江防之上了。
“禀右相,前時之戰我朝海道水軍及江浙龍灣水軍皆被重創,幾乎損失殆盡,無力與敵在江上一較高下!”蘇合泰禀報道。
“看來吾前時之舉魯莽了!”伯顔沉默半晌才歎口氣道。蘇合泰剛才雖然說的含蓄,但是他亦明白水軍的失敗,使得長江對于宋軍來說已如坦途,對于己方則再成天塹。而城池已經盡毀的江北防線已是形同虛設,隻要南朝僞王高興,宋軍随時可以渡江向江北發起進攻,但是己方想要過江就得好好思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