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既然勘破了本質,那麽趙昺覺得自己身上也輕松了許多,那所謂的士大夫集團也非不可撼動,而他們之所以能在朝堂上議事的權力也正是來源于皇帝。因而士大夫們真正的敵人并非是皇帝,而恰恰是同屬于他們本源,卻欲操縱皇帝的權臣,也就自然分爲忠奸兩派。至于誰是忠,誰是奸,能有權力說的隻怕就隻有皇帝了,悠悠衆口也得等自己死後再論。
當然一切都得是以自己爲皇帝作爲前提,當下有人質疑自己的帝位不正,想另立新君。其根據就是德祐帝未死,景炎帝繼位即無傳位诏書,且太後也無首肯的情況下僭越稱帝的。而趙竑當年被甯宗立爲太子,隻因奸臣史彌遠矯诏才未能如願,才由理宗得位。當下理宗已死,德祐帝北狩,理應由趙竑繼位,其死也應傳至後嗣。
在趙昺來看,這個理由簡直是狗屁不通,如此一來從理宗那裏就被否定了,且帝位又再三傳之後也皆被全盤否定,理由簡直是荒拗不堪。更爲可笑的是爲趙竑平反的還是被他們否定的謝太後,而所謂的後嗣也是其選定過繼的,如此簡直成了本末倒置。但偏偏一幫人經過一番包裝和渲染後,還就有人信服,跟着起哄要另立新君。
另一個理由卻對趙昺十分不利,當年他剛剛繼位,行朝遷到瓊州之時,爲了穩定軍心下旨将接受蒙元朝廷封号的德祐帝及謝太後的封号全部剝奪,并開出宗籍。如此等于自我否定得位的本源,有背祖之嫌,不過當初自己這麽做并沒有幾個人反對,再說也是自己的家事,但現在卻成了不利于自己的證據……
“文相,可知益陽郡王趙孟啓其人?”趙昺想了想覺得文天祥還是靠得住的,自己要平息此事還要有所依仗,便試探着問道。
“陛下,益陽郡王乃是廢後謝氏爲鎮王趙竑選定的嗣子,臣隻聞其名未曾謀面。”文天祥怔了下,他不知小皇帝爲何突然轉到其身上,接着說道,“以臣所知,其爲太祖十三世孫,祖上承恩封郡王,至其父蔭宣奉郎,家道已然中落,後被廢後謝氏嗣鎮王一系,居湖州,臨安陷落之後不知所蹤。”
“哦,今年庚幾何?”趙昺點點頭又問道。他清楚一般爲絕戶的宗室選擇世子,一是與自己親近,爵位較高者的子孫作爲子嗣,以提高他們的地位;而對那些平反的宗室,親近的同宗不免有怨氣,所以會選擇較遠的分支、地位低下的子弟爲嗣,使其感恩。
“禀陛下臣不知其詳,今時約在四旬吧!”文天祥不大确定地道,但已心生警惕。
經曆了多年的官場沉浮,文天祥心性已經有所改變,他知道在政治鬥争中,如果你看不懂,那麽千萬不要多說,否則可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假如你看懂了,而且還想說的話,則一定要巧說會說,不然就會徒逞口舌之快,些微細小的錯誤,都可能導緻萬劫不複的惡果,給自己埋下緻命禍根,那麽還不如三緘其口來得保險。
而文天祥也清楚的意識到小皇帝今日與自己單獨說了半天,絕非一時的興起,如今朝中形勢微妙,越是這樣越有可能另有深意。因爲權力鬥争是最激烈最複雜的鬥争,也是有人得利最大的鬥争,自己剛剛爲陛下解說了‘濟王趙竑案’,便立即問及其子嗣,說是巧合那就太就真是太巧了。
“嗯,近日朕接到朝中公文,稱已将其尋獲,現安置在舊福王府居住,并舉薦其爲臨安府尹。”趙昺喝了口茶言道,他已經看出文天祥已經起了戒心,便将話題一步步引向深入,繼續試探其的态度。
“陛下已經禦準了?”文天祥聽了眉頭猛地皺起,挪挪屁股問道。
“呵呵,文相也知,朕雖然兼任宗正,多年來卻是不見一位宗親,亦不知如何處置,便暫時押下了,也不知可否。想請教下文相,以免怠慢失了禮數。”趙昺苦笑着搖搖頭道,而其的小動作也沒有逃過他的眼睛,發現了其心中的不安。
“陛下謹慎些是對的,其中自有規矩的。”文天祥使勁點點頭道,似乎長出了口氣。
“哦,還請文相指點一二!”趙昺作出副很感興趣的樣子,向前傾傾身子道。
“陛下,據臣所知皇家宗室自出生便要記入譜牒,頒發玉牒,以此爲憑。”文天祥言道,“譜牒之中詳細記錄其支脈、婚姻、官爵遷轉、功罪是非以及生卒年月。有官爵的男子的任職經曆都有較爲詳明真實的記錄,隻因個人經曆的差異記載詳略不同。夭折者僅書不及名。對于女子相對當簡略,隻附于屬籍,不書其名,不書其官,已婚者隻書某适某人。”
“這卻難了!臨安失陷譜牒不知所蹤,恐被鞑子掠走了。而南宗正司所藏譜牒被蒲賊搶走,前次攻占泉州後,朕曾命人搜尋,卻不見蹤影,怕也被其銷毀了。”趙昺一拍大腿驚道。
“陛下此事要謹慎,當年靖康之變中譜牒同樣喪失,在紹興年間便有人冒充帝姬行騙,而後雖被查出,但也使皇家聲望受損,被時人引爲笑柄。”文天祥言道。
“嗯,但此事想來不會錯,否則朝中衆臣怎會上書于朕呢!”趙昺點點頭,又搖搖頭道。
“陛下,臣以爲……”文天祥聽了欲起身,卻又坐下,沒有說出所以然。
“文相有話盡管直言,難道其中有什麽蹊跷?”趙昺見狀拿起水杯準備喝水,又放下道。
“陛下,臣覺得其中多有不妥!”文天祥在行朝多年,知道小皇帝對于朝臣争鬥十分反感,因此他清楚對于鬥争,特别是權力鬥争,必須慎之又慎,不到萬不得以不能輕易卷入權力鬥争的漩渦中去。可此事牽扯甚大,而小皇帝又似沒有覺察,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
“陛下,我朝慣例王室宗親由皇帝賜地建宅居于一處,居于它處也是當由皇帝恩賜,否則既有僭越之嫌。再有京都府尹由親王兼任,其中有立爲儲君之意,因而臣以爲極爲不妥。”
“看來那些傳聞是真了!”趙昺聽罷沉吟片刻沉聲說道。
“陛下也有風聞?”文天祥言道,可轉而就覺得自己問的很傻,小皇帝主政多年,朝中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親信,這種事情怎麽會不知道呢!
“是啊,這麽多年他們依然念念不忘!”趙昺冷哼一聲道,“當年朕受诏自瓊州前往行朝,那時先帝已經病重,有些人卻對傳位于朕十分不滿,曾秘密遣人在江南尋找皇室後裔繼承大統。後在太後的堅持及江總管的力保之下才得以繼位,這些年來朕亦對他們不薄,沒有追究其過,還加以重用,所以聽聞今年朝會大宴由益陽郡王和陸相主持後也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文相一加提醒,顯然是别有用心啊!”
“陛下,這是有人要謀逆啊!”文天祥也驚道。他對當年小皇帝繼位風波也有所了解,知道當時的張世傑極力反對,陸秀夫态度暧昧,可以說是在劉黻及江钲的支持下才得以繼位,形勢一度十分危急。但此後張世傑一敗再敗,實力大損,小皇帝才憑借瓊州軍扭轉形勢的。
“應該是有這個迹象,否則他們也不會一再上書讓文相留守西疆,以免壞了他們的事情!”趙昺愠怒地道。
“陛下,他們是否也參與其中?”文天祥看看左右隻有一個小黃門在屏風後煮茶,并無他人,用手指在茶杯中沾了沾,在幾上寫了兩個字輕聲問道。
“應該是他!”趙昺搖搖頭,也沾了些茶水在幾上寫了個字道。
“如此最好,局勢還有挽回的地步!”文天祥看了後長舒了口氣,同時用手将幾上的字迹抹去道。而心中也暗自慶幸自己剛才說了實話,他明白權力鬥争,成者爲王爲侯,處廟堂之高而悠遊由自在;可敗者非囚即寇,求江湖之遠而不可得。而從談話中他已經發現陛下掌握的情況比自己多得多,問自己不僅有請教的意思,也不無試探之意。若是自己有所隐瞞,那就會被打入另類。
“朕不明白他們應知道當前的形勢,可不明白的是爲何在複國之時卻又要掀起風波?”趙昺将杯中的茶水一一潑掉,歎口氣道。
“陛下,以臣所想他們是不滿陛下當年奪其相位,而後又嚴令對叛國的官員一律嚴懲,使得其擔心陛下在平定江南後會秋後算賬。因而不免慌亂,才會趁陛下親征鄂州的機會,籠絡一些投靠于他的舊官生事。”文天祥分析道。
“拿文相以爲當如何處置?”趙昺親手斟上茶水問道。
“如今陛下攜大勝之威,中樞且又在掌控之中,皆看陛下之意了!”文天祥施禮道。他清楚在權力鬥争中,最重要的便是誰掌控的力量最大,那麽操作起來的餘地就越大。
他深知力量的含義是什麽,從最低層次來說,實力首先包括肉體消滅的力量。也就是說,掌握了這種力量,就能夠消滅對方的肉體,給對方以生命的威脅或傷害。如果具備了這種力量,則能夠在必要的時候對對手構成生命的限制。因此,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令對手膽喪神衰,從而能夠有效操控對手。而曆史上的皇帝對臣下的殺伐大權,就是低層實力的重要體現。
從高一點的層次來說,實力包括限制對方經濟和打擊對方名譽的力量。比如控制了經濟命脈,就能夠使得對手貧困交加,無法生存;掌握了輿論工具或話語權,就可能使對方百口莫辯有苦難言。這樣,能夠迫使對手在權力鬥争中處于不利的地位。再高層次的實力,就是使對手在權力鬥争中出局的能力。
當然,這最高的能力往往又會伴生着低層能力形成一個反複和循環。運用力量的最高層次,也就是使對方在權力鬥争中出局,如果無法實現這一目的,則可以通過消滅對方肉體,如殺害、囚禁等方式,迫使對方出局。總之,實力包括财權,人權和輿論控制權。一般來說,我們在權力鬥争中,把能夠剝奪對方的肉體的能力、遏斷對方的經濟來源的能力、在名譽上打擊和在生活上孤立對方的能力及其他能力,都可以統稱爲權力鬥争中的“力量”。
一般來說,在權力塔的整體架構上,越是處在上層,具備的力量越強;越是處在下層,則具備的力量越弱。而且強者恒強,弱者愈弱。越是上層,由于其掌握的實力強大,資源豐富,他的發展越是樂觀;越是處在下層,掌握的資源少實力弱,越是要任人宰割,其發展中遭到的阻力就越大。所以,有了權力,就有了一切;沒有權力,一切都會失去。
因此力争上遊,努力建設強大的實力,确保自己的存在,這是奪取最高權力所必須遵循的原則。而當前小皇帝主政多年,首先軍隊在其絕對的掌控之下,可謂是針插不進,水潑不入,而京畿地區更是最爲精銳和忠心的護軍把守,僅憑些詭計是難以撼動的。
另外在朝中小皇帝的三位師傅都身處要害部門,劉黻亦是其心腹重臣,而地方首官也皆是追随陛下多年的老臣,忠心無二。财物大權盡管由戶部掌握,可誰都知道沒有總計司的核準,任何人也拿不出一文錢。所以說隻有陛下想讓他們怎麽死的問題,而不是怎麽弄死他們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