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臨安陷落之後,百姓雖然哭送舊主被俘北上,可非但沒有出現任何有組織的或零星的抵抗,相反有些人還爲伯顔修建了生祠,以謝其沒有屠城和縱兵劫掠,而伯顔也通過減免稅賦收攏人心。所以這種因應方式主要基于百姓以爲元廷會善待他們,或其會成爲更好的統治者之臆測。
所以一味從道德層面上斥之爲甘心情願地認賊作父和寡廉鮮恥的亡國奴,也不可取。但趙昺從中仍不難發現,災難降臨之時,自保成爲民衆的首要考量;政治格局轉換關口,底層社會的立場也容易動搖。不過接踵而至的便是侵略者的貪婪本性,他們搶占良田,擄掠人口爲奴,而在極度恐慌的氛圍中,大多數受害者成了任蒙古人宰割的羔羊,大部分淪陷區普通百姓真正意義上的抗争行動仍并不多見。
在元軍徹底平定江南後,随着森嚴的統治系統的建立,元廷原形畢露開始增加課稅和徭役,使得百姓負擔愈加沉重。一些不堪重負的普通百姓開始逃亡,試圖反抗,從而爆發了一些抗捐、抗稅的起義,但是他們沒有政治目标,即便初時規模很大,甚至發展成數萬人,席卷數個州縣,卻往往很快就會被殘酷鎮壓,難以撼動元廷的統治基礎。這些起義雖打破了普通百姓不切實際的幻想,但并未成爲民族抗争的新起點。
而趙昺還發現每一次民族災難的降臨,往往伴随着國民劣根性的集中釋放。就在元軍瘋狂施暴期間,趁火打劫、相互攻讦甚至借助敵方勢力加害同胞之類劣迹醜行驟然泛起。不可否認,打劫行動的背後有敵軍縱容的成分,但這些打劫分子自身的能動性并不可低估,尤其那些地痞惡霸發國難财欲望之強烈,已到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就和現代的那些漢奸沒啥區别,爲達敲詐目的不惜與敵爲伍。
盡管這類社會殘渣人數在底層百姓中隻占少數,其破壞性也根本無法與元軍的暴行相提并論,但内患對百姓的心理傷害并不亞于後者,特别是那些動辄到官府那裏去告發的内奸存在,更加重了恐慌氣氛。百姓對他們的仇恨以緻甚于蒙古人。但就在麻木和順服表象的背後,民族抗争的潛流在慢慢聚集,國家觀念也漸漸複蘇。
處于底層的百姓也意識到,蒙古人的到來就是前來掠奪他們的财富,任意奴役他們。這期間有組織的起義頻發,他們或打着複宋的旗号,或是自立國家,雖然仍未能擺脫自有的狹隘,可已經有了民族主義意識,急于擺脫異族的統治,将矛頭對準了蒙古人,不再甘心做其順民和亡國奴。趙昺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介入各地義軍,将他們整合爲己所用。
簡言之,淪陷之初處于社會底層的百姓群體便發生了嚴重分化。在無所不用其極的土匪強盜、動辄去告發的内奸民賊與那些忠貞不屈的烈女、舍生取義的俠士這兩極之間,但絕大多數民衆介于中間狀态。之後在非妥協即犧牲的兩難選擇面前,他們表面上故裝畏懼、順服,但内心充滿了對異族統治的仇恨和對民族複興的希望。但是他們從幻想到幻滅直到認清移駐統治者的真面目卻用了十年的時間。
不過趙昺也意識到民間社會本身就是成分複雜、缺乏明确目标和統一意志的渙散組織。淪陷時期權力結構的根本性變動,必然引起民間内部的分化;主宰者與從屬群體之間的不對等關系,又決定了侵略者的行爲通常會在民間社會産生互動,特别是随着統治政策的不斷調整及其後果的顯現,後者的立場和行爲都有可能發生變化。
是故造成了當前王師雖已北進到長江,但是百姓仍然處于觀望的狀态的原因,如此形勢下他們陷入了迷茫之中。故朝對于底層的百姓來說留給他們的也并非都是美好的回憶,腐敗的政府,沉重的賦稅,如匪的官兵已成爲他們揮之不去的夢霾。當然蒙元的殘暴和嗜殺,及瘋狂的掠奪也讓他們又恨又怕。而當下形勢和前途未定,自然不敢妄自行動,以免傷及自身。
‘民、兵是勝利之本’,趙昺現在想來深以爲是,兩者缺一不可。而要打破當前的僵局,他清楚一方面是軍事上勝利,讓百姓認清形勢;另一方面就是推行仁政,建立一個清廉高效的政府,使百姓看到改變;此外,就是要施恩于民,重新分配土地,降低稅賦等等,推行有利民生的政策,赢得底層百姓的支持。更爲重要的是宣揚自己這個皇帝的正統性,自己繼承的是大宋的基業,體現這場戰争的正義性……
“文相,當下的形勢是否形同這鄂州城!”戰船駛入敵軍火力範圍之外,趙昺令打開舷窗,指指眼前雄偉的城池道。
“嗯,陛下此喻甚爲恰當!”文天祥略一思索道,“當年我們整修城池,以達到長治久安,唯恐不堅。但是我們卻又輕易的失落于敵手。而現下城池依舊,卻是攻守異位,重新收複要花費百倍的力氣了。重拾人心也是如此啊!”
“是啊,重新收拾舊河山,嶽武穆這句話說起來簡單,卻是任重道遠啊!”趙昺站起身看着滾滾的長江感歎道。
“陛下一直做的都很好,臣相信陛下定能複興我朝,北定中原,收複燕雲,完成一統。”文天祥言道。
“話雖如此,但這條路太過艱難,我們從瓊州到江南,整整用了十年。南渡之後曆代列祖列宗用了百年,卻也未能完成北伐中原的宏願!”趙昺扭臉苦笑道。
“陛下勿要氣餒,隻要我們君臣合力,上下一心,定能完成陛下的宏志!”謝枋得也起身勸道。
“陛下年方弱冠,便隻憑瓊州一隅之地,收複了江南。而我們現在占據了江東,也許隻需數年經營就可北伐中原,收複故都!”謝翺也給小皇帝打氣道。
“隻怕也許朕沒有那個機會了?”趙昺搖搖頭道。
“陛下正是少年,何處此言?”文天祥驚訝地道,自出航以來,他發現小皇帝總是有哪點不對勁兒,當下又說出這種話,讓他十分震驚。
“文相可能有所不知,如今朝野之上有些不和諧的聲音,他們質疑朕得位不正,欲聯合上書太後和朝廷重議此事。”趙昺輕歎口氣道。
他既然說出來此事當然便不是空穴來風,早在收複紹興時他與衆臣商議如何治理新複之地的政策時,事務局便有密報送上,稱有人對他的沒收叛臣資産重新分配及對在淪陷期間有污的在鄉官員進行懲處持有異議。但是當時懾于自己在軍中的威望,并未幹擅動,而在收複臨安後一些行止和道德有污的前朝官員想要重新入朝,一些人便想利用當初之事挑起争端。
“豈有此理,當年臨安失陷德祐北狩,衆臣擁戴故景炎帝在福州繼位,陛下在其駕崩後在太後主持下繼承大統。陛下與兩帝同爲度宗皇帝之子,兄死弟及也無不妥,這其中又有何可質疑的。”文天祥是當年擁戴景炎帝繼位的大臣之一,自然清楚此事。他當時被俘雖未見證小皇帝繼位,可也承認其地位,且這麽多年來也未有人質疑過,當下形勢剛剛好轉便重提舊事,讓他十分生氣。
“陛下勤于政務,曆心圖志,朝中上下有目共睹,大宋能有複國之日全仰仗陛下之功。可大業未竟,這些宵小就迫不及待的跳了出來,其心可誅!”謝翺憤憤地道。
“陛下,臣以爲其中必有蹊跷,這些人在複國戰事激烈之事挑起事端,隻怕是别有用心。”謝枋得言道。
“何須你說,無外乎利益之事。當日鞑子猖獗,那些鼠輩逃的逃,藏的藏,皆不肯爲國出力。現在卻一個個的跑出來要官、要錢,好像這天下是他們打下來似的,真真的不要臉!”陳墩氣呼呼地道,“還有些官員在淪陷期間勾結鞑子以求自保,現在卻腆着臉說自己是一心爲國爲民,才與敵周旋,王師一至便前來出力,真不知羞恥二字如何寫的!”
“現在朝中還有人上書彈劾幾位屠戮過重,任用私人,若不是陛下壓住,你們隻怕也早就待罪回京了……”陳墩還不解氣,又指着文天祥三人言道。
“無禮,這裏豈有你插言的份兒!”趙昺見其還要說,惱着臉打斷陳墩的話道。
“沒想到隻是短短數月,朝中居然發生了這種事?”文天祥沉思片刻,又忍不住埋怨道,“陛下既知有人欲行不利,就不該擅離中樞!”
“呵呵,其實這個位置朕已經坐的累了,若有人能繼續完成北伐之志,朕倒是不介意讓位于他。而當前戰事緊急,不能迅速穩定長江防線,隻怕此次複國之戰便會夭折,可朝中已經無将可派,朕卻責無旁貸!”趙昺笑笑道。
不過他明白自己的内心,要他讓位必須要拿出點真東西,憑幾個逞口舌之利的家夥就想逼他就範,那豈不是做夢,而自己即便不想當這個皇帝了,也的是心甘情願的,不可能是他們說了算的。不過士人都喜歡這種淡泊名利的調調兒,自己便配合他們一下罷了。
“陛下睿智仁義,心有大志,勤于政務,又擅于用兵,萬萬不可有禅位之念。”見小皇帝居然心生退意,文天祥施禮勸道。
“上天垂憐,讓我朝得一明主,能複我大宋。若有人不利陛下,臣無論身在何處都會萬裏勤王,絕不允許宵小冒犯陛下,觊觎皇位。”謝翺也施禮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言道。
“正是,陛下爲複國嘔心瀝血,竹馬之年就打理國事,爲國奔波,怎能容一句得位不正便能抹殺的。臣定要與他們辯上一辯,哪怕一死在所不惜!”謝枋得面色嚴峻地言道。
“這皇位乃是有德者居之,既然有人以爲朕的德行不夠,又有德高望重的宗室可承之,朕絕不會貪戀此位,諸君又何必執着于朕,激起一場腥風血雨呢?”趙昺擡手讓三人免禮道。
“陛下就是太過仁義,當年的崖山之戰,若非陛下傾力一戰行朝早已覆滅,在瓊州又力排衆議将他們盡數收留,才免于流離失所。他們不思君恩,竟然欲圖不軌,可陛下居然仍對其心存善意,真讓人感歎!”謝枋得歎口氣道。
“真不知應老兒都教了陛下些什麽,在此生死攸關之際,仍然……唉!”文天祥更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連應節嚴都怪上了。
“呵呵,各位愛卿不必爲此事煩惱了,如今我們還是想想如何破城才是正理,否則我們就得會瓊州過年了。”趙昺心中有了底兒,起碼這三位是忠心擁戴自己的,又有一位宰相的支持,即便有人挑事自己行事也方便多了。
“诶,陛下……”文天祥氣得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在皇位受到威脅的時候,小皇帝還有心想着如何打仗,這不是傻子,就是瘋子,否則他的心得有多大才不會将這事兒當回事。
“好了,朕知道文相的心思。待打下鄂州,咱們得勝還朝之時,諸位才能有機會幫朕啊!”趙昺拉拉文天祥的衣袖道。
“唉,這……陛下可有了破城之法?”文天祥看看小皇帝笑吟吟,又可憐兮兮的樣子,不知道是該‘恨’,還是該愛,歎了口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