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肺腑之言,臣心中已然明了,但若不加懲治,終歸無益于國。”文天祥好一會兒才言道,但神色已不似初時那樣激憤了。
“呵呵,朕從未放言不追究那些誤國的奸商,但是一定要有度,對那些勾結元廷甘做爪牙助敵搜刮民财,囤積居奇影響民生的不法商家定要嚴厲打擊。而那些見利忘義,雖有小惡,卻無大過的可略施懲戒,至于那些爲了謀生而不得不與敵交易者則不必追究。”趙昺笑笑道。
“陛下教訓的是,臣所爲确實過了,請陛下降罪。”文天祥施禮道。
“文相所爲牽連甚廣,确實有過,但是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也無大錯,隻是要引以爲戒。”趙昺擡手讓其起身又言道,“此時形勢已不比在瓊州時,我們不僅要收複江南,還要治理江南,因而過去的政策要做出及時和适當的調整,當下以穩定人心,鞏固政權爲要。”
“臣記下了。”文天祥再施禮道,“陛下,如今江南已經淪陷十年,形勢多有變化,階級分化不清,還請陛下明示如何處置!”
“令各船以右舷炮轟擊城上敵軍!”此時戰船已成功通過湖口進入長江,沿城西而行,趙昺沒有着急回答文天祥的問題,而是下令開炮。
“遵命!”王猛接令立刻命各船立刻打開炮門,填裝開花彈,瞄準城上開火。
“陛下,這又是爲何?”剛剛小皇帝面對敵軍和百姓的圍攻禁止開火,當下脫離到射程之外,卻又命令開炮,讓他甚爲不解。而随着弩炮的射擊,開花彈在城頭接連爆炸,毫無準備的敵軍頃刻間便死傷慘重,而城樓也被接連命中燃起大火。在長堤上駐防的元兵紛紛被連發弩炮射出的箭矢命中,慘呼聲不絕于耳,那些圍觀的百姓見狀頃刻間也作鳥獸散,四處躲藏,再無一人敢上前挑戰。
“文相,陛下此意是告知百姓,剛才的忍讓非是怕了他們,隻是因爲我王師乃仁義之師,不想傷及無辜百姓才一再退讓。另外便是警告那些愚民切勿助纣爲虐,免得玉石俱焚。”這時謝枋得插言解釋道。
“陛下行事皆含深意,臣真是愚鈍!”文天祥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幹笑兩聲道。
“非也,文相之事當局者迷罷了。”趙昺拿起水壺喝了氣水又道,“我趙氏立國,重用士人,願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但事與願違,其中有些人實在是令人痛心和失望……”
趙昺話音剛落,文天祥和其他兩人臉上都露出尴尬之色,可趙昺并沒有客氣,而是直言不諱的表明了自己的觀點。
正因爲自宋初趙匡胤定下與士大夫共治的家法後,曆代皇帝都厚待士人,也早就了曆史上士人最爲風光的時期,他們的動向在某種意義上是中國政治的風向标。在江南淪陷的初時,因爲恐慌未除,秩序未定,朝廷官員及士子、儒生散布于各處,混迹于民間,對時局采取觀望的态度,當然也有忠貞之士回鄉後募集兵勇繼續反抗。
而從大形勢上來說,此刻的元朝攻滅南宋的戰争,在性質上與蒙古國時期的對外征伐已經有所不同,原始掠奪的色彩大大減少,基本已成爲漢地政權之間的兼并、統一戰争。因此,忽必烈在出兵前,就提出了不嗜殺江南的目标。
在戰争中,元廷大量招降宋朝的武将和官員,利用他們繼續征戰,并安定地方的混亂局面。在宋廷投降後,元廷又下诏:亡宋歸附有功官員并才德可用之士,申台呈省以憑錄用。将大量的降附官員付吏部使用,并采用換授的辦法保留原職。
忽必烈對江南的統治頗具策略性,平宋數年之後,随着抗元勢力的失敗,江南地方局勢逐漸穩定下來,江南地方官員的人選也逐漸改變,通過任滿或是告老将他們撤換。另外忽必烈除了從來到北方的南方士人中選拔官員外,還通過求賢的方式,直接從江南選取人才,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内,多次進行規模頗爲廣泛的求賢活動。
但是在廢帝北狩之後,一批随遷及征募的宋臣進入元廷形勢發生了變化。留夢炎、王積翁等人皆是宋廷的高官,他們官拜尚書進入内閣。趙與票、程钜夫、趙孟頫、謝昌元、葉李等名士也進入翰林院,尤其是皇室後裔趙孟頫的應召讓那些觀望的士人心裏發生了變化,一批投機士人又主動向其靠攏。導緻“從政潮”迅速蔓延,就連一些名士大儒和血氣方剛的青年才俊也未能免俗。
但趙昺以爲環境的變化并不能作爲投敵附逆的借口,這是關乎“氣節”的大是大非問題,即古人常言“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特别是在民族國家面臨生死存亡的十字關口,能否堅守此底線對士人來說無疑是最嚴峻的考驗。而事實上淪陷區民間社會,包括一向被視爲社會楷模的知識分子群體,絕非鐵闆一塊,留夢炎等人的被‘重用’加速了其分化進程。
當然這些附敵的士人也知道如此做于道德有虧,更違背了聖人之言,便以自保之說希望得到同情式的理解。如此說法應該說很有市場,也常爲那些降官所用,因爲亂世中尋求自保之道是一種非常普遍的心态,更勿要說在統治體系嚴密的淪陷區了。許多人稱雖然對舊朝一片忠心,但迫于生計或爲了保住自己的财産被迫出任僞職。
當然堅守底線、保持氣節的士人也不乏其人,向謝枋得、馬廷鸾、王應麟等等許多士人,在流離失所,貧病交加之時,不得不靠變賣珍藏書畫典籍、開館授徒來維持生計,甚至被迫四處流浪的情況下,仍不爲高薪所誘,斷然拒絕‘入仕’。這種不爲利惑、不屈服于淫威的血性儒士,當然值得稱贊和重用。
在失節與守節這兩極之間,更多的士人選擇了中間路線:既不主動投靠蒙元,也不置身世俗之外;既不抗拒元廷的安排,又在職責範圍内盡力維護國家民族利益。在江南平定後,各地州府逐步恢複官學,這些人應召擔當教職和館職,依然傳播聖人之學。這些人雖不主動附敵,不過人格、操守還是應受到質疑的,當然僅憑此便斷定該群體爲失卻民族立場和國家觀念的灰色地帶同樣有失偏頗。
凡此種種,皆使忠奸和是非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概言之,宋朝遺士在國家淪喪之時以能否固守氣節和堅守民族大義爲界發生了分化,但是多數人還是選擇了表面妥協實則盡可能維護民族利益的中間路線。這種多極格局表明,在此期間南方士人既沒有結成衆志成城的抗蒙陣線,也并非整體立場暖昧的灰色地帶……
“陛下一席話,讓臣茅塞頓開!”文天祥聽罷言道,“臣前時所爲确實過于魯莽了,将他們一概而論,而未能善加利用,以緻地方之上風聲鶴唳,錯失了爲國選材的機會。”
“文相不要過于自責,江南淪陷已有十年,固有人尚能堅守節操,但蛇鼠兩端之徒亦爲數不少。戰事緊張之時,難以一一甄别過也不能全在你。”趙昺見其認識到自己的失誤,未免其過于自責,寬慰他道。
“陛下如此寬待,讓臣汗顔。”文天祥聽了更加慚愧,施禮道。
“朕之言絕非袒護文相,而是行朝那邊問題同樣很多,你這邊做的盡管不甚完美,尚不會有大亂,但是那邊就說不準了!”趙昺擺擺手歎道。
“陛下,難道行朝有變?”文天祥與其他兩人對視一眼,轉向小皇帝驚問道。
“沒有,那邊有陸相主持朝政,又有張世傑坐鎮臨安城,尚可應對。”趙昺看文天祥的焦急的樣子,連忙言道。
“那陛下又爲何憂慮?”文天祥松了口氣又問道。
“臨安收複之後,行朝之中有人的想法就變了。”趙昺苦笑着道。
“難道他們還欲造反不成?”謝翺激動地問道。
“并沒有那麽嚴重,隻是群臣在治國的理念上有分歧而已!”趙昺搖搖頭道。
“陛下,朝中分歧何在呢?”文天祥皺皺眉問道。
“其實當下江東面臨着與江西同樣的問題,因爲形勢發展太快,地方官員不足,雖從行朝中分撥出一些,仍然不夠。便有人主張從舊官中選用,朕也準了。可他們居然不加甄别,以求賢之名網羅了大批舊人,其中不乏當年棄軍而走,不戰而逃者。讓朕十分失望,盡數一一駁回,但他們仍然頻頻上書舉薦,不知欲做何爲?”趙昺悠悠地道。
“陛下,他們這是欲借此沽名釣譽,安插私人,别有用心,還是應驚醒些。”文天祥想想道。
“這也是朕擔心的,如今江南尚未穩定,便急讓此等貨色入朝,不僅愧對那些殉國的烈士,也讓百戰之士心寒。亦讓朕擔心朝堂之上具是如此人物把持朝政,弄不好還要重蹈滅國覆轍。”趙昺滿是憂慮地道。
“陸相難道不知嗎?”文天祥皺皺眉言道。
“剛剛入城,事情千頭萬緒。應、劉兩位知事尚在瓊州,文相你征戰在外,事無巨細皆需陸相一人打理,每日又要到城外朝見,每日不休不眠也難以事事關照的到。即便有所發現,可他們也可以昔日慣例解釋,其又有什麽說的。”趙昺歎口氣言道。
“陛下至今尚未入城?”文天祥聽了驚異地道。
“正是,陛下自收複臨安後,一直住在城外錢塘縣的行在中。”陳墩在一邊插言道。
“臣子居于城中,陛下卻居于城外,豈有這個道理?”文天祥聽了愠怒道。
“他們說舊宮皆已焚毀,重建所需浩蕩。陛下曾言暫居北宮,他們又說那裏是太上皇的養老之所,陛下居此于有損聲望,于理不合。反正是推三阻四,以緻臨安城業已收複近月也隻能住在城外行在。”陳墩拉着長聲言道,顯然對此安排也是不忿。
“真是豈有此理,他們這分明是怠慢,即便有千般理由也不可阻止陛下入城,難道他們還另有打算嗎?”文天祥大怒道。
“他們如此做确是反常,似有打壓陛下聲望之嫌,讓天下百姓不知有君,而獨表其功。”謝枋得也覺得其中大有問題,黑着臉道。
“正是,臣也擔心其中有鬼,陛下不可不防!”謝翺也言道。
“諸位愛卿不要着惱,朕居于何處卻也無妨。”趙昺笑笑道,“當下要緊之事,除了甄别官員,還有一事不可輕忽。”
“陛下請講!”文天祥施禮道。
“太宗曾有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所以民心向背,才是我們能否穩定江南的根本,争取到民心,隻憑幾個無良士人是掀不起風浪的。”趙昺言道。
“陛下所言有理,但是鄉間百姓對王師雖無抗拒,可态度也不明朗,出了我們的勢力範圍鮮有義軍響應的,籌糧籌款幾乎全靠攻下的州府倉廪支撐,似乎并不高興王師北返。”謝翺言道。
“這并不奇怪,底層百姓與商人和士人相比是成員龐雜,心态各異,更容易發生分化;再者低微的社會地位,保守的心态和明哲保身的處世之道,決定了他們對各種政治角力的反應通常不會過于激進,恐怕也懷疑我們能否真的可以占據江南!”趙昺言道,他清楚隻有搞明白淪陷區底層百姓的心态,才能更好的争取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