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厚,今日與陛下詳談,你以爲如何?”馬廷鸾邊走邊問王應麟。
“翔仲,吾以爲陛下年紀雖小,卻不可以尋常孩童視之。盡管今日陛下之言有些偏頗,可也不無道理,可見其對經史亦多有研讀。”王應麟回答道。
“吾也有同感,陛下引經論典都是信手拈來,且今日的話題又非早有安排,其卻能侃侃而談講出些道理,即便是研究經史十數載的學士也難以做到!”馬廷鸾點點頭道。
“要知應知事乃是文武皆精的雙進士;江尚書乃是名門之後,一門三相,家學淵源;另外鄧中甫也是不世之才,對經史極有研究。有他們教導陛下豈能差得了許多!”王應麟言道。
“名師高徒确也不錯,但翔仲你可否發現陛下卻非謹遵聖人言,而是對聖人多有質疑,這卻非我等之福啊!”馬廷鸾輕歎口氣道。
“吾并不如此悲觀,在這國破家亡之際,一個唯唯諾諾的君王如何能擔起複國的重任。而陛下所言亦确有出處,今之儒學已非古儒,即便是經典也經過曆代删減變得面目全非了!”王應麟笑笑道。
“嗯,如今曆朝獨尊儒術,儒家不得不做出改變以順應形勢,以今日陛下之言語也可看出對于士人所爲多有不滿,吾聽聞陛下此次前來博鳌就是爲躲避經筵,而卻又不知根源,如此盲人瞎馬與陛下争執,隻怕是兩敗俱傷之局。”馬廷鸾不無擔憂地道。
“是啊,現在蒙元對士人視若棄履,若是我朝再激怒陛下,使其對儒家産生戒備之心,也許将重演先秦之禍!”王應麟聽了沉思片刻道。
兩人相視一眼心中不無擔憂,他們兩人雖都是科舉出身的士人,卻也經過多年官場的曆練,比之那些苦讀經史,張嘴就是聖人之言,行事必言仁義的書呆子要開明的多,且對政治鬥争的殘酷有着切身體會。明白任何學派能否成爲主導都脫離不了朝廷的支持,換言之也是皇帝的好惡,曆朝曆代這種例子太多了,隻拿儒家的興起來說也是一篇血淚史!
即便在春秋時期孔子尚在的時候,儒家也并非主流,隻不過是衆多學派中的一員,很長時間在統治者眼中并沒有什麽地位。就拿被西漢人稱爲‘儒宗’的叔孫通來說吧,在秦朝也當過博士,當然,他在秦朝的博士是靠着他“陰陽家”的業務混上的,還是焚書坑儒之後的博士。
有一次秦二世因爲陳勝吳廣造反召見博士、儒生問計,其中三十多個博士儒生義憤填膺,大罵陳勝吳廣是造反,請皇上發兵。沒想到,二世皇帝生氣了。叔孫通出場說道:你們說的都不對,現在國家統一,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分明是太平盛世嘛,咱們有英明領袖,又有完備的制度,隻要各級幹部盡職盡責,誰敢造反?分明就是幾個零散的小賊瞎鬧,讓地方官抓着殺了就完了。
秦二世這時候高興了,挨個問是造反還是小賊,凡是說是造反的,全讓禦史抓起來,罪名是“非所宜言”,就是不該你說你非說;說盜賊的呢?砸飯碗,開除。隻剩一個叔孫通立功受獎“帛二十匹,衣一襲”,回到住處,一群同道都損他,你怎麽這麽谄媚啊!叔孫通回答:你們是不知道啊,哥險些落在虎口裏。然後趕緊撒腿撤了。
漢景帝的時候一位轅固生的儒士,因爲精研《詩經》在朝廷了當了博士,有一次在皇帝面前和一個叫黃生的黃老學派學者搞了場學術辯論,主題就是“湯武革命”對不對。而說起‘黃老之術’并非當前人們認爲的清靜無爲尊奉皇帝和老子的道家,其實核心是居上馭下的帝王術,對于隐遁出塵的莊子、列子是不感冒的。
西漢初年治國的制度格局,與秦朝大同小異,号稱尊奉黃老、清靜無爲的漢景帝,也和秦始皇一樣,用蕭何删減過後的《漢律九章》爲基礎治國。在漢景帝湯是發起的這場辯論中,大家都清楚商湯,周武王,一個是夏朝臣子推翻了夏桀,一個是商朝臣子推翻了商纣。
黃生說,湯、武是弑君造反,是錯的。轅固生反駁:桀、纣無道,天下人都歸心于湯、武,湯、武以天下人心的支持誅殺桀、纣,自己也是被人心擁戴立國,當然順應天命,是對的;黃生指出:帽子再破,也得戴頭上,鞋子再新,也要穿在腳上,這叫上下有别。桀、纣再無道胡搞是君;湯、武再偉大正确依然是臣。君主做錯了事,臣子不谏言匡正以尊天子,反而以錯誤爲理由弑君,改朝換代做君王,這不是造反是什麽?
在這場辯論中,轅固生持的就是儒家立場,君無道,當誅,而且還要理直氣壯地誅。而黃生所持的觀點是黃老一派,講的是要區别上下,無條件尊君,這一點上,和法家也是契合的。說到底,法家和黃老都是既得利益派,誰是君主,他就站在誰一邊。而轅固生所持的先秦儒家的傳統立場,則是,君主不是東西,我也要弄你!
從這個角度來說,作爲政壇老手的馬廷鸾和王應麟如何不清楚秦始皇在政治上對儒家的敵視,絕不止是“封建”還是“郡縣”的分歧,而是根本性的意識形态世界觀的分歧。因此盡管在史書上既能看到淳于越這樣哭着喊着要封建諸侯複古的的迂腐硬骨頭,也能看到叔孫通這樣投上所好的馬屁軟骨頭在以博士的身份爲秦始皇服務,但是,無論是軟還是硬,統治者對他們的态度都不是倚重,而是“以倡優蓄之”,逗你玩。
所以說當年儒家士人在如此政治環境下,會混的、不會混的儒生,都是半截身體躺在虎口裏,無非是看老虎要不要阖嘴罷了。而漢武之後的統治者之所以獨尊儒術也是因爲他們不得不适應形勢,或是暗中修改典籍,或是以重注的方式對儒術進行革新,以滿足統治者的需要。宋朝大力擡高士人的地位,當初也無外乎是兩權相侵取其輕,防止武人擅權而已……
“臨安失陷,陛下出城之時隻有五歲,據陛下言在宮中受過啓蒙。後來在撤離泉州時陛下爲救倪都統而誤上疫船,恰巧劉知事也在船上,教授過陛下月餘。後來吾,及江尚書和應知事受太後之命入府教導陛下,另外在崖山時陸相爲陛下講過《大學》!”鄧光薦十分奇怪,馬廷鸾和王應麟二人來了話未說幾句,便問起陛下的師承,他便将自己所知合盤托出道。
“哦,那便是和父、宗保及中甫教導陛下喽!”馬廷鸾接言道,“那陛下又讀過那些書?”。
“陛下天資聰穎,應知事教導陛下聖王之道,江尚書教授兵法戰策,吾則爲陛下講解經史。而陛下涉獵甚廣,不僅經史、兵書不離手,且對百工和遊記都有興趣!”鄧光薦聽着他們的問話總覺得有些别扭,但還是皺皺眉如實回答道。
“三位皆是當世大儒,那陛下爲何對聖人如此排斥呢?”馬廷鸾不解地問道。
“翔仲先生之意,是吾未教導好陛下?”鄧光薦也不是當初剛入官場的憤青了,這兩年的官兒當下來也明白其中沒有絕對的黑白之分,腦子也活泛了許多,但是耿直的脾氣卻沒改,聽聞馬廷鸾的話這下明白了,立刻質問道。
“中甫不要誤解,翔仲絕非此意,而是覺的陛下對士人似有不滿,吾等不解,隻是想請中甫釋疑!”王應麟見其惱了,急忙解釋道。
“若是你們當日有陛下的經曆也會有所質疑!”鄧光薦聽了歎口氣道。
“願聽其詳!”馬廷鸾和王應麟拱拱手言道。
“陛下當日撤出臨安之時,殿上僅有數人上朝,以緻太皇太後發出懿旨斥責,要知道大宋養士百年,可在用人之時卻逃了個幹淨!”鄧光薦輕歎口氣又接着道,“陛下在行朝撤離泉州之時,與景炎帝走散,一路之上卻憑義勇以死相護才得以脫險。而陳宜中卻想棄那些義勇而去,以緻陛下與其發生沖突,不惜将陛下置于險地;在疫船上陛下更是九死一生,此後又是靠着一群瀕死的兵丁擊退了追擊的敵軍。”
“而後甲子鎮休整之時,陳宜中仍不忘報複,陛下開府不僅隻以關券充當糧饷,且隻撥付二十幾艘舊船和幾千編餘的義勇前來瓊州,可陛下正是靠着這些殘兵和義勇在瓊州連敗敵軍站住了腳。在這期間又有曾淵子弄權,欲奪陛下兵權,挾制瓊州。”
“在景炎帝病重,行朝爲難之時,陳宜中又棄君出走。陛下繼位輾轉到達崖山,卻被視爲傀儡,嚴加防範,全然不顧形勢之危,士人們面對張世傑卻絲毫沒有作爲,任其弄權。擊敗張弘範後,陛下将行朝遷到瓊州之後,依然在财政極爲緊張的情況下全力安置行朝官員,可他們不思回報,卻屍位素餐引發了俚亂和地方動蕩,使陛下頗爲失望!”
“嗯,陛下自幼看到的皆是士人背叛、弄權,生出警惕之心也是難免。而武人卻在他危難之時屢次死命維護,兩廂對比讓人汗顔啊!”雖然自己早已緻仕,這些事情與他本無幹系,但仍面帶愧色道。
“是啊,陛下小小年紀連逢巨變,而士人又讓其失望,現在尚能禮賢下士已是難能可貴了!”王應麟也感慨地道,他覺得自己若是遇到這麽多窩心事兒,也難免會有些想法的。
“兩位先生,蒙元滅金攻宋中,投靠其的士人不下萬千,他們爲其出謀劃策攻陷江南,卻爲何又終被忽必烈所棄,想必也有感想吧!”鄧光薦看兩人的态度有所改觀,又言道。
“聖人雲:君雖得以令臣,而不可違于理而妄作;臣雖所以共君,而不可貳于道而曲從。本朝君臣之間各有職業不可相侵;而蒙元入主中原後,則視士人爲奴仆,臣也變成了君之奴仆,甚至身爲殿上之臣也需入宮服役。君對于臣,自然是生殺予奪都在一念之間!”王應麟歎口氣言道。
“正是如此,陛下隻是對士人稍有疑慮,便惹得我們一片勸谏聲,兩廂比較卻也是明君了!”馬廷鸾苦笑着道。
“那又何爲真正的明君呢?”鄧光薦聽了反問道。
馬廷鸾和王應麟對視一眼,這個問題正是引發今日君臣之間的争論的節點。而他們明白曆史上對諸多的皇帝也有着明君,昏君,暴君,庸君,賢君這樣諸多的說法。大緻又可以分爲:勤于政務的;不管事情的;瞎管事情的;開國君主。
但是這些事情并不是就可以來分君主是否昏庸了,若這個君主在一個盛世的時候,你瞎搞搞也沒有什麽事情,别人會說你勵精圖治,要是你啥都不做會說你在休養生息爲民所向,你要是去打仗會說你開拓國土雄心大略。但是要是當時國情很差呢,你要是瞎搞搞的話就會說你擾亂朝廷,要是你啥都不做那就是無用之輩,要是你要是還打仗那就是擾亂民生,禍國殃民。
暴君,這個分類就很多了,按道理說基本上暴君伴随着每一個朝代,特别是五代十國。不過最知名的還是秦始皇和隋炀帝了,這些人都是個人意識強烈,但是或多或少的對于道德倫理相對淡薄,庸君太多,隻要不出名的基本都是了。昏君和暴君不同,昏君往往是自己聽信他人言論,沒有自己的意志被人利用,讓國家的陷入混亂,發展陷入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