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往的佃農腳步匆匆,夏收結束,新一輪的播種開始了。
雨水充沛的松江府一向如此。
隻是,劉詩田明顯感覺這裏的佃農衣衫完整。
和兩年前的情形比起來好的太多。
偶爾幾個娃兒跑過,身上穿着短褂子,雖然一看就是舊衣改的,上面有着不少的補丁。
但畢竟有衣物遮體了。
劉詩田不得不承認,這兩年佃農的活計好多了。
現在松江府的地租已經降到了三成半。
和最高的六成比起來,下降了一半。
湖廣河南陝西等地已經下降到三成。
沒法,大股的流民被朝廷召集運送到南洋。
現在想要找大批的流民實在太不易了。
佃農竟然有些緊缺起來。
如果高到四成,大多數佃戶甯可棄了,重新找個三成三成半的地方租賃。
劉詩田自家的田畝也是如此。
因此劉氏家族地租收入這三年減少了四成,這是一個巨大的損失。
劉詩田看着那些娃兒有些發呆。
昔日他也慨歎名聲多艱難,崇祯六年他回鄉省親,北上返京,路過臨清段的運河,在左近看到佃戶凄慘的生活,他因此上書言及百姓之苦,請陛下減免稅賦,安撫天下。
當然,朝廷窘迫的财賦,沒法減免賦稅。
而今日,百姓生活好了太多。
兩年前他回京,途徑舊地,已經發現了苗頭。
當年窮困的臨清左岸百姓,基本可以飽食。
當時他心裏就是躊躇,是否辭官返鄉錯了。
到現在他還想扪心自問,錯了嗎。
天下大治有了實現的可能,代價卻是士紳的收益大減。
天下士紳暗地裏痛罵那位陛下成了潮流。
隻是他困惱在,昔日讀書時候天下承平的願望實現了,百姓經過幾十年動亂可以安居度日。
那麽他劉詩田是否痛恨那位陛下呢。
一個多時辰後,馬車抵達了青浦縣望海樓。
今日是青浦縣同窗爲蒙師王夫子祝壽的日子。
幾十名同窗一同爲王夫子祝壽。
劉詩田一下馬車,王夫子的長子王撫民已經迎候在那裏。
“多謝劉侍郎親臨,學生代家父迎候多時了。”
王撫民極爲客氣。
其實兩人相差兩歲,也是同窗。
隻是劉詩田以舉人入仕,仕途還算順暢,從刑部右侍郎任上辭官,而王撫民最後隻是考取了秀才的功名。
如今也無法踏入仕途。
劉詩田也是王夫子的弟子中官職最高的,因此王撫民如此恭敬迎候。
劉詩田連稱不敢。
兩人寒暄幾句,步入酒樓二樓大廳。
此時已經有幾十名昔日同窗抵達,大廳裏相當的熱鬧。
劉詩田進入後,衆人立即上前見禮,那是相當恭敬。
雖然劉詩田辭官歸裏,但是,天知道什麽時候起複了呢,再說了京官多年,必有人脈,那是得罪不來的。
衆人寒暄過後落座,衆人飲茶等候王夫子到來。
席間,話題就轉向了佃租。
沒法,這是他們家中最大一筆收益。
這幾年來的不斷下降,讓他們痛徹心扉。
‘一年少了五成收益,這日子太苦了。’
一個趙姓同窗坐在那裏痛心疾首狀。
劉詩田看了看他偌大的肚腩,不知道他苦在哪裏了。
‘正是,不隻是收益大減,關鍵是那些泥腿子硬氣的很,你不給他三成半的租約,他帶着老小到期走人了,去年我家有六百多畝撂荒了,’
一個李姓同窗也歎氣。
“不成就弄個真假租契又如何,”
一個同窗低聲道。
“噓,這事可不成,你看今日鄧四邡沒來,那就是他的一個幕僚将其告發了,就是真假兩份佃租的事兒,說是他逼迫佃戶簽字畫押,暗裏的佃租是五成,不簽字畫押,家丁毆打,結果他的一個幕僚和他反目後,把他告發了,結果當即被青浦縣下獄,如今送去了松江府大牢,聽說不日發送呂宋開荒呢,家産被罰沒九成,慘的很。”
李姓同窗低聲道。
四周的人都是唏噓不已。
‘那一位是太狠了,最高不得過兩萬畝,佃租租期不得過三年,如有違反,有人告發就是五成收益,現在某也不敢,誰知道身邊有那些反骨仔。’
一個同窗低聲道。
“正是,那一位還讓匠戶子弟也可科考,還有生員必須有縣衙鄉裏庶務資曆,否則不得科考,這真是苛待我等士人,”
另一個同窗說着,眼裏閃着怨恨的光。
現在這些人不想被人告發,不敢提陛下的名諱,而是用那一位替代,士人間說那一位,誰都知道是那一位康永帝。
“正是如此,種種改制動搖我士人根基,如此下去,哪裏有我士人的超然,那一位還大言不慚稱,再造中國之功,如此自誇,羞也不羞。”
一個人痛斥。
“這倒也不是那一位自誇,而是那一位的第一嫡系京師旬報上的媚上所說,”
另一人道。
“如果沒有那一位的首肯,那位堵學士敢如此信口雌黃嗎。”
另有人反駁。
登時局面有些亂糟糟的。
成了讨伐那一位的茶會。
“劉師兄,你且說說,再造中國是否是其狂妄之言,擊敗建奴、消滅流賊,那是京營将士前方殺敵,天下百姓獻上賦稅的結果,還有先帝的指揮若定,那一位貪天之功,将先帝置于何地,将天下臣民當做愚民嗎。”
最初指責那一位搶功的同窗看向沉默的劉詩田。
很多人也看向了劉詩田。
他們中很多人也看向劉詩田,畢竟這位就在京中過十年,見證了崇祯朝和康永朝。
“這個嘛,呵呵,”
劉詩田撚須沉吟道。
“劉兄盡管說,也算是給我等漲漲見識,”
王撫民忙道。
其實他方才也附和了幾句,擺明也是對那一位不滿。
“好吧,某以爲那一位确有再造中國之功,”
劉詩田沉聲道。
衆人驚愕。
“劉兄你爲何如此說,你這是爲其粉飾不成,難道是爲了自己複起。”
最先指責那一位的方姓同窗臉上扭曲道。
其他人也臉色難看。
劉詩田看看衆人,冷笑一聲,
“某辭官歸隐,那是不敢苟同那一位對待士人的手段,太過嚴苛,引入商賈庶民抗拒士人,長此以往,日後哪裏有我士人獨霸士林的可能,再者商賈粗俗,容易被利誘,庶民無知愚昧,他們的子弟執政,必然讓官場烏煙瘴氣,因此當日某和衆人在大明門抗議,也因此辭官不就,”
劉詩田巡看衆人,衆人避開他的目光,
“但就是論事,哪位陛下可整軍,可執政,其才幹世所罕見,如其在内閣,必然是執宰天下的名臣,當日松錦大敗,三大寇肆虐中原,朝廷岌岌可危,是這位陛下推動改制,整軍,積蓄錢糧,京營一出,兵鋒無人可擋,可說京營強軍不是士林中說孫傳庭整肅的,京營整軍時候,首輔大人還在獄中,那是先帝的昏招,是當今從獄中開釋孫學士,又召集孫應元、李輔明、周遇吉等一幹悍将,從此南征北戰,戰無不勝,成就京營無敵威名,”
劉詩田鄙夷的看看衆人,
“某和那一位不和,卻也不屑厚顔污蔑,我等能在這裏安然飲茶吃酒,都要感謝那一位的恩典,”
衆人驚愕的看着劉詩田,
“至于某的複起,實話說,隻要那一位還在改制,對士人不利,某絕不會複起,言盡于此,信不信的在你等,某先走一步。”
劉詩田起身離開。
王撫民急忙挽留。
劉詩田不顧而去。
他感覺和這些指鹿爲馬的卑劣之輩沒什麽可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