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含笑看着衆人。
這就是他的目的,也是他的積威所緻。
論語、孟子等先聖所言所行說出了當時很多經世名言,也作出了孔孟等人可能的濟世探索,因此他們才被後來者驚爲天人。
俗一點的類比一下,如同那位世界這麽大我要親眼去看看的辭職書般讓人眼前一亮,心靈受到震撼。
然而,怎麽實現呢,對不起,自行腦補。
那位要親眼去看看的人自己都沒走出家鄉去。
論語、孟子等聖人言行被後人浩如煙海的注釋、全解,曆代大儒都有自己的解說。
漢唐宋明等大儒都因此創立了自己的學派。
無論兩程的天下萬物皆能窮,一物之理皆萬物之理,滅人欲存天理等等,還是朱熹的心理學說,理是本體,用心認知,還有他創立的,被士人奉爲修身遵循的四書集注,其實在朱慈烺看來都有個緻命問題,那就是太過務虛。
他們信奉的歸根結底是修身出仕。
希望士人秉持本心,入仕濟世。
但是既然入仕那就會産生衆多的利益糾葛,秉持本心根本就是虛幻之詞了。
幾個明顯的例子,首先,每到朝代中期,土地兼并嚴重,需要士人集團推行改制的時候,需要士人集團損失自己的利益,平衡國内利益,讓家國平穩過渡的時候,這些士人集團爲了保全自己的私利,蓄意破壞改制,甚至敗壞改制者的名聲。
說白了,再多的自我修身抵擋不住巨大利益和家族利益的誘惑,他們的屁股做的很正确,都是坐在自己利益集團一邊。
再者,朱慈烺聽過無數的令人震耳發聩的名言,其中他最爲印象深刻的就是有北宋五子之稱,關學創世人張載所言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這四句名言。
可說當時引起極大的轟動,被士人尊爲自己行事之典範。
張載也因此名聞大宋。
但是,如何實現呢。
這個名言出現的時候,正是北宋中期,土地兼并嚴重,趙顼推行變法的時候。
爲四句名言震撼的北宋士人集團怎麽做的呢,反對一切改制,兩次反對變法,甯可大宋最後沉淪,也不可損害自己的利益,司馬光、富弼、蘇轍等飽讀聖賢書的士人是如何做的,無論他們說的如何冠冕堂皇,最後都是力保本階級的利益,扼殺變法,變法有所錯漏,立即群起攻之,這就是修身濟世的頂級士人代表。
因此,朱慈烺對此有個基本判斷。
儒學高雅,博學廣闊,可以凝聚人心,成爲華夏心靈寶藏。
也是華夏獨特的哲學體系,有其無法替代的作用。
但是儒學也是過于務虛,側重注重自我約束自我修養,卻是沒有達成的具體手段和途徑。
這造成了後世所謂大儒的各行其是,學說林立,形成很大的混亂。
因此儒學是哲學,卻不是濟世寶典,想想後世哲學在社會中的地位就明了了。
當然,如果換一個人即使點中了這些四書五經的弱點,也會被這些士人群起而圍攻。
簡直是刨了他們的根一般。
但是,朱慈烺倡導的論事用實據,休要一味的風聞奏事讓這些人無法暴起。
你和這位殿下辯論,要講出事實根據來。
好吧,那麽聖人言确實沒法解釋華夏該死的無解循環。
“不知道諸卿怎麽想,但是本宮要作出嘗試,既然千百年來熟讀經典,飽覽群書,庶務一無所知而進士及第的英才們無法輔佐君王開萬世太平,那麽本宮就要推動改制,說明科舉一途遵循舊制不可,改制必須達成。”
朱慈烺此時圖窮匕見。
這些年他一直隐忍就是爲了這個。
大明科舉和官職等舊體制不改變,還是一個人亡政息的結局。
他的所謂中興也就是昙花一現。
如今天下遂平,他的聲望正隆,舊有體制被流賊摧毀良多,正是改制良機,過了這個節點,以後難度更是無以複加。
這時候任誰都清楚,科舉改制勢在必行,沒有任何人能阻擋這件事,哪怕當今陛下也不成。
監國如今已經掌握政軍大權,他的意志必須實現。
“殿下,倉促間推行科舉改制,天下間有多少生員茫然不知,是否過于倉促。”
李日宣提出另一個問題。
“此事我等也有商議,三年一次的大考,從今年算起,下一次改爲五年,拖延兩年直到生員适應,同時,各個省府縣,必須在各個鄉鎮貼出告示廣而告之。”
孫傳庭解說,内閣已經議過了。
“此外,禮部應印發大量的海權論,下發各個府縣府學縣學,成本價發賣給那些生員,尤其是那些較爲困苦的生員,有些生員實有困難,可向府學縣學的教授申請免費領取。”
吳甡補充道。
他爲之贊歎,殿下這個所爲十分慷慨,可見殿下仁心。
其實他哪裏知道,朱慈烺的目的是颠覆。
海權論和庶務内容加入,改變了很多,讓很多普通的讀書人有中舉的可能。
以往的科舉已經固化,士家大族利用他們的财力人力,培養家族的讀書人,這些人中舉的可能比貧苦的讀書人可能性高的太多。
而這次海權論等的加入,讓那些士家大族猝不及防,大家都是新體驗,以往士家大族優勢不再明顯,給了那些平常人家出身的生員有了更多晉身的可能。
再者,這也是宣揚海權論,開闊明人眼界的好機會,朱慈烺當然不會放過這個一箭雙雕的機會。
“那不是耽誤很多生員的時機,很多貧苦生員沒有錢糧再支撐兩年的。”
蔣拱宸出列。
“左都禦史所言不無道理,殿下也将會下令府縣官員和府學縣學教授一起統合貧苦生員的名單,朝廷将會爲其發下米糧,資助就學。”
孫傳庭解說。
李日宣、蔣拱宸拱手退回,他們得到了所需要的答案。
“殿下,此等改制颠覆千年慣例,聖人經典蒙塵,邪門外道登堂入室,徒然讓天下士人恥笑,對國本不利,可能引發極大混亂,請恕老臣不能苟同,隻要老臣一日在禮部任上,就不會同意這等改制,望殿下收回成命。”
林欲楫很硬氣。
衆人爲之驚詫,林部堂這是拼了。
朱慈烺笑笑,
“天下大勢浩浩蕩蕩,變革潮流無可阻擋,變中求生,不變則亡了,既然林卿家抱殘守缺,以爲兩百年一輪回可以接受,本宮不會強求。”
‘微臣不是接受兩百年一輪回。’
林欲楫急忙道,這帽子太大,他承受不起。
“坐看無爲難道不是接受,”
朱慈烺譏諷林欲楫等人就是躺平了,林欲楫啞口無言,
‘着令林欲楫年老昏聩緻仕,歸家安享晚年吧。’
林欲楫斑白須發一陣抖動,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老臣望殿下謹言慎行,不可魯莽改制,殿下濟世之心可嘉,然則先隋炀帝也曾立志圖強,但是過于操切,引得一片混亂,殿下不可重蹈覆轍。”
衆人心悸,您真是什麽都敢說。
李德榮斥道,
‘林部堂不可胡言亂語,殿下英明神武,豈是隋炀帝可以比拟。’
朱慈烺一揚手阻攔了李德榮,
“納谏納谏,一切都可是說得,說在明處不無不可,也是本宮所求,但如果背後陰謀結黨破壞改制,如同先宋的司馬光、富弼之流所爲,無法提出濟世之言,隻是無能破壞,本宮不是趙顼那般優柔寡斷,但有阻攔改制者,如同螳螂擋車。”
朱慈烺發出了恫吓,改制必須推行,如果誰敢像司馬光、富弼、蘇轍等人結黨反抗,一味在下面拖宕破壞改制,結局都不會好。
因爲他可不是既要名聲還要實利的趙顼,結果死後安上一個神宗的廟号,什麽都沒得到,真是可悲。
“來人,送林大人回府吧。”
李德榮尖着嗓子道,顯示他很待見林欲楫。
林欲楫沉着臉在兩名錦衣衛力士押解下出了乾清宮大殿。
大殿内一片沉寂。
衆臣這才明白殿下破釜沉舟之意,任何人阻擋改制都要被廢黜。
“内閣拟個章程,推行科舉改制吧,隻有一個月的時間,幾位閣老辛苦些,拿出一個适合的章程來,要考慮周詳,尤其要照顧那些家境貧困的生員,哪怕财賦上付出一些也在所不惜。”
朱慈烺道。
除了出使朝鮮的陳新甲,孫傳庭、吳甡、謝升都是拱手領命。
魏藻德心中雀躍,有些抑制不住。
林欲楫被罷免了,他作爲吏部左侍郎機會來了,能否一步踏入部堂的要職就在眼前。
隻是他也知道他是陛下一再擢拔的人,不是殿下嫡系,如何破局呢。
他偷眼瞄了一下,孫傳庭不成,這人太冷臉,他瞄向了方孔炤,可能破局就在此人身上。
“諸卿,朝廷就要發起對馬之戰,還有科舉改制等,政務繁忙,還望諸卿辛苦辦差,萬不可懈怠,軍務、科舉都是幹系大明國運,如有人怠政,休怪本宮無情。”
朱慈烺敲打一下,提出反對,還可以如同林欲楫一樣緻仕返家,但是如果暗戳戳的破壞,那就下昭獄吧。
衆人急忙領命。
...
陳新甲出使朝鮮,是橫渡北海,直接在仁川登陸。
朝鮮左領政尹璠,右領政李聖求親自到仁川港迎接,可說給足了陳新甲的面子。
‘兩位不用多禮,’
陳新甲還禮,表面上确是極爲矜持。
如今大明不是幾年前大明,那時候建奴是朝鮮的主子,朝鮮甚至向沈陽派出質子。
而現在大明才是朝鮮的主子爺,而建奴爲了不腹背受敵,甚至主動歸還了李倧質子。
因此,朝鮮王李倧對大明再次尊崇無比,此番派出了左右領政迎候,表示敬意。
陳新甲在一隊錦衣衛保護下抵達漢城西門,領議政金尚賢已經在此迎候,雖然他是朝鮮領議政,相當于大明首輔,但是不覺得迎候大明閣臣有什麽屈辱,而是榮幸,畢竟大明是上國,而朝鮮是下國,是藩屬。
兩人見面言談甚歡,金尚賢很是逢迎。
他這個鐵杆反清派能登上領議政,必須是大明的功勞,如果不是大明一再擊敗建奴,他隻能投閑放置,甚至奴酋一句話,李倧就得乖乖獻上人頭。
三人陪同陳新甲入宮,陳新甲是風光無限志得意滿。
但是,李倧在王宮見了陳新甲,聽到了陳新甲提出的要求,李倧就傻眼了。
提供濟州島作爲明軍周轉地,作爲明軍艦隊的停駐所,同時派出水步軍加入讨伐對馬島的行列。
李倧向金尚賢遞個眼色。
“陳閣老,不知道您是否知曉如果攻取對馬,就會引得倭寇傾巢來犯,可能有數萬之衆,這可是一場不次于倭亂時期的大戰。”
金尚賢點出嚴重性。
作爲和倭國最近的鄰邦,朝鮮君臣當然對倭人心性是最了解的。
倭人對土地的執拗敢說天下第一。
誰敢和他争奪國土必須死磕。
一旦開戰,就可能重現當年壬辰倭亂的大亂。
那些年朝鮮王北遁,就連漢城王宮都被倭人焚毀大半,國土淪喪泰半,亡國滅種的危機。
當然最後是大明出兵搞定了倭人,那也是耗時數年,戰事激烈,明軍損失也很大,更是消耗錢糧無算。
金尚賢這是點出最壞的可能。
“大明監國殿下已經預料了最大的危險,本不予理會偏安一處的倭人,但是倭寇竟然首先攻擊小流求,殺傷大明百姓千人,毀壞米糧無算,倭國一再挑釁,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監國殿下讨伐對馬藩,打擊倭寇猖狂氣焰,當然如果倭人不知進退,再次來攻,大明水師定會讓其有來無回。金領政當知道大明水師的戰力強悍。”
金尚賢等三人十分尴尬,他們當然知道,朝鮮水師被殲滅大半,到現在也沒有恢複原氣呢。
但是聽到了大明水師,他們終于安心。
他們自問水師實力和倭國相差無幾,朝鮮水師抵擋不住,倭國水師也打不過大明水師,既然如此倭人威脅沒那麽可怕了。
是,倭寇軍力很強,那是步軍,沒有水師總不能遊過來吧。
五十出頭卻是須發花白的李倧向監國問安,同時恭賀大明剿滅流賊,天下太平,相當之恭順。
接着,李倧表态,全力配合大明征讨對馬藩。
幾年前,德川家光發來信函,要求朝鮮循大明例向倭國稱臣。
什麽意思,朝鮮怎麽向大明上貢稱臣的,就這麽對待倭國,讓朝鮮稱臣。
李倧沒有回應,也沒敢硬氣的拒絕。
這個事件給李倧極大的打擊。
這是對李倧的極大羞辱。
可說李倧對倭國舊愁新恨在一處,恨不能剿滅之,當然隻能想想,打不過。
現下,大明出動水師和強軍,既然水師無敵,倭國不可能登陸朝鮮,李倧想明白了,報仇雪恨的機會可能就在眼前,那就跟着老大幹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