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城伫立在三裏外,城高四丈有餘,闊三丈餘,護城壕環繞,張獻忠的旗幟飄蕩着。
章鎮赫駐馬一個小丘上,眺望這座雄城。
依托大江,占據官道,地勢險要。
難怪先宋時阻擋蒙人大軍幾十年。
确是險峻。
“大人,我軍糧秣已經不多了,”
遊擊孟中奇道。
章鎮赫點頭。
全軍從南陽府南下,避開了大别山區,爲的就是不和羅汝才部發生沖突。
京營将令很清楚,咬住張獻忠部,讓其無法在湖廣安枕。
一路繞行從河南府南下,繞行南陽府。
攜帶的糧秣已經不足了。
畢竟隻有備馬上攜帶了糧食,這還是戰馬可以一路上啃食草木的原因。
踏過長江,現在糧秣是最大的問題了。
“向南三十裏,修整一下,搞糧食,”
章鎮赫命道。
幾位軍将應諾。
“幾位,我等在河南府、彰德府剿匪一年,面對的都是些無名之輩,現今我軍是此番湖廣大戰的先鋒,面對的是張賊和他的義子,”
章鎮赫笑着看向手下的遊擊們,
“兄弟們,聽說他四大義子能征慣戰,擋者披靡,怎麽樣,敢不敢會一會,”
“我京營騎軍所向無敵,幾個小兒罷了,我軍定當斬之,”
遊擊陳邁拱手道。
“哈哈,你等有這般銳氣就好,我等就放馬江南,好好會一會張賊。”
章鎮赫撚須大笑。
他三年前就是京營大将,因爲剿匪困在河南西部,坐看三千營在山東大敗建奴,失去建功立業的良機。
心中不服許久了。
現今奉命南下,終于有和主力彙合,正面決戰流賊大軍的時候,章鎮赫當然欣喜萬分。
他相信他的部下也是如此,京營出身的将領從不畏戰,隻想立威揚名。
...
方家堰,古渡口,這裏如今依舊是個大鎮子。
方家堰巡檢司所在。
不過,現今這個巡檢司名存實亡,張獻忠的流賊大軍席卷了湖廣北部的一切朝廷治所。
章鎮赫所部四千五百餘人,一萬餘匹戰馬抵達了此處。
方家堰的百姓見到大股官軍抵達,立即躲避在自己家中。
這十年來,流賊、官軍來回不定,搶掠多次,實在是怕了。
提心吊膽了幾日後,他們發現這次來的官軍和以往不同。
沒有搶掠之意,隻是在巡檢司附近紮營,因此他們也漸漸平複下來。
不過,方家堰的兩個首富唐隅之和趙昆卻不這麽想。
現在兩人惶恐的在巡檢司破敗的官廳裏候着。
趙昆閉目養神,他是沒法,這一代他算是大商人了。
流賊和官軍路過沒有饒過他的。
唐隅之眼睛不斷探看着。
他和趙昆不同,他家族有塢堡,召集有家丁兩百多人。
不過面對數千官軍,他不敢抵擋,官軍相招,他隻能前來。
‘京營三千營總兵官章鎮赫大人駕到,’
一個軍卒喊道。
章鎮赫大步進入官廳。
兩人急忙起身見禮。
“兩位請坐,”
章鎮赫讓道。
‘兩位,本将請兩位前來,就是一個目的,大軍南下剿匪,軍情急如星火,卻是糧秣開始不足了,望兩位賢達拿出千石米糧來,已解燃眉之急,’
章鎮赫是個軍将,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直接說出他的目的。
章鎮赫所部備馬五千餘匹,除了馱帶藥包兵甲,每匹戰馬能攜帶四五十斤的糧秣,一千石是最大的攜帶量了。
唐隅之和趙昆對視一眼,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這樣的劇情多次上演了,他們都是被勒索的命。
如果不是四川、湖廣、河南都是亂成一片,路上安全無法保證,兩人早就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将軍,官軍剿匪,我家理當分憂,不過,這五年來,我家多次被流賊和,咳咳,勒索,餘糧不足了,’
唐隅之差點走嘴,說成被官軍勒索,這是事實,不過他不敢直言了。
‘正是,小的也是家産多半被搶掠,有心無力啊,’
趙昆叫苦。
‘兩位不用叫苦,本官軍情緊急,沒空聽你等絮叨,流賊或是其他官軍前來,他們搶掠你等,你等也是乖乖獻上,如今本官禮讓你等,你等卻是推三阻四,真當本官手中無刀嗎,’
章鎮赫一瞪眼。
他經曆了一年多的剿匪,和這些士紳交鋒不知道多少次了,他們的小心思都明白。
‘給你等三日,每人獻上五百石,哪怕是陳糧,時限一過,本将會出動大軍自行去拿,到時候刀槍無眼,說不得了,’
章鎮赫這話讓兩人黑臉。
說的冠冕堂皇,還不是搶掠,和流賊、其他官軍一個模樣,什麽特麽的京營,什麽混蛋的天子親軍。
“本将會爲你等留下欠條,上面有京營官印,本将親筆簽字畫押,待得大軍平定湖廣,你等可自取總督府領取銀錢,”
章鎮赫這話讓兩人一怔。
别說,這個事兒兩人沒遇到過。
不過這個欠條幾乎等同廢紙吧,收回的希望太渺茫了。
“回去立即準備吧,記住,隻有三日,”
章鎮赫也不廢話。
身邊的宣撫官言稱,這個憑證不爲這些人立即相信,而是日後隻要官府兌付,京營就有了好名聲。
所以,現在章鎮赫隻是希望這些欠條不讓這些人過于反抗就是了,至于相信,呵呵,換做他自己也不會全信的,官軍早就沒什麽信義了,等同土匪。
唐隅之和趙昆心事重重的出了官署。
“趙兄,此事你以爲如何,”
唐隅之道。
“還能如何,我等還能和刀槍對抗,再說,手裏有京營的欠條,就是下番官軍再來,我等也能拿出來言明我等捐獻了所有家産了,”
趙昆無奈道。
“呵呵,這些欠條也就是如此之用了,當真可笑,”
唐隅之唾罵道,他和趙昆拱手而别。
...
湖廣鍾祥,李定國的大營内,李定國立于輿圖前,盯着方家堰一線。
擊敗官軍主力後,李定國授命統領本部四萬餘兵馬駐守承天府首府鍾祥,其實就是拱衛江漢一線,這一線是大平原。
雖然這幾年被義軍多次搶掠,但平原良田衆多,張獻忠甯可放棄武昌府,也要守住這一塊,待得取得長沙府一線後,這兩塊大平原就連成一片,足以成爲大軍根基。
李定國深知守住承天府的重要。
不過他以爲可以有一年的舒緩期,就是官軍從東向南京畿殺來,也要先和武昌府一線的羅汝才先交戰。
但是萬萬沒想到,一支五千左右的官軍竟然從南陽府繞道南下,長驅直入湖廣,越過襄陽,過了方家堰,沿着荊山東麓南下。
如果說半年前,他對這股官軍一定不甚在意。
但是六安一戰,他和京營大戰後,他對京營明軍戰力頗爲驚懼。
而現下是京營騎軍,這可是破碎建奴滿萬不可敵神話的騎軍。
李定國絕不敢輕視。
“将軍,官軍沿着荊山南下,過了荊門,就入了平原,雖然此後水網衆多,不過騎軍還是一大威脅,隻怕他們繼續南下,就是爲了去往長沙府,牽制大王所部不能全力攻取長沙。”
幕僚常洵道。
李定國點頭。
這是常識了,這一部明軍數量太少,決戰是不可能的。
但是,如果機動性極強,如果繼續南下常德府,就會牽制長沙府的張獻忠所部。
這個必然是明軍的目的。
“号令全軍立即出擊荊門,與敵決戰。”
李定國命道。
荊山以南,大洪山一線,就是荊門和當陽兩個峽谷通道。
堵截這裏,迫使官軍決戰,利用人數優勢壓垮他們,解除後患。
這就是李定國的應對。
...
十天後,荊門城北,李定國三萬人布下大陣。
左右是兩千餘騎軍護住兩翼。
北方的大股煙塵騰起。
地面微微顫動。
李定國凝神看向遠方。
那裏呈萬馬奔騰之勢,煙霧彌漫中,一股黑線迅快而來,期間處處兵甲閃光。
直到京營官軍的戰旗清晰的飄蕩着。
李定國不禁感歎騎軍之快速。
鍾祥到荊門并不遙遠,三百多裏。
但是明軍騎軍進軍速度太快。
李定國不過是勉強帶領全速行軍剛剛抵達荊門一天。
從行軍速度上來說,他就有些理解爲何明軍對上建奴十分痛苦了。
實在是騎軍的速度注定會讓步軍進退失據。
好在現在他終于提前一天抵達。
經過了六安之戰,他對京營官軍的犀利火器有了了解。
也深深畏懼。
因此昨天抵達後,李定國立即下令所部趕制了大批的木盾。
現在前兩排的軍卒都是手持木盾和鐵盾皮盾,做到了最大的防護。
至于木盾沉重,反正是追擊戰,沉重一些無所謂。
北面一裏,章鎮赫也在觀看敵陣。
他嘴角帶着冷笑,
“精銳盡出啊,”
“大人,流賊大軍盡皆出擊,這可是好機會啊,”
陳邁一旁笑道。
章鎮赫哈哈一笑。
所部騎軍本能更快抵達,不等李定國所部抵達就通過荊門,章鎮赫可是故意控制了行軍速度,目的就是誘使李定國全軍抵達荊門一線。
“告訴弟兄們,六安一戰,張賊俘獲我官軍,斬殺甚多,如果有兄弟們被俘,不如自裁吧,省的羞辱而死,”
章鎮赫冷冷道。
衆将領命。
...
官軍号角齊鳴,數千騎軍向着李定國所部狂奔而來。
蕩起十丈高的煙塵。
天地間充滿了鐵蹄踏地的轟鳴。
李定國一臉凝重。
他經曆的騎戰不多,幾乎沒見過超過五千騎沖陣的場面。
而現在這支官軍就讓他重新認識了騎軍的威力。
數千騎有數萬軍沖陣的威勢,難怪有滿萬不可敵的說法。
好在李定國也做了一切的準備,大陣中軍卒蓄勢以待。
官軍距離一百步,李定國看到對方的軍卒将火铳抵肩,果然還是火器開道。
李定國不得不承認京營官軍這個火器太多,太讨厭。
砰砰砰,距離七十多步,數百把火铳轟響。
雖然有盾牌護體,但還是有些彈丸從縫隙穿過,給流賊們帶來殺傷。
不過傷亡相對不甚大,李定國心中笃定,前鋒堅持的住,接下來就看羽箭反擊和近戰,隻要不讓騎軍沖起來,近戰李定國并不怕,他的麾下身經百戰,戰力不俗,這點李定國很有信心。
但此時的官軍騎軍卻是沒有繼續沖陣,而是在齊射後向東轉進。
就在大陣前方六十步處數千騎軍向東湧動。
而步陣隻是一些射程夠的步弓發出了寥寥反擊。
軍卒隻能坐看這些官軍風馳電掣的沖向了右側壓陣的己方騎軍。
李定國同時發現官軍騎軍後陣大股的塵煙再起,官軍後陣的備馬也被驅趕着沖近。
‘告訴騎軍頂住,頂住,’
李定國急道。
鼓号齊鳴,然而官軍騎軍已經呈密集陣型沖近,他們的前鋒用火铳密集轟擊。
冒着李定國麾下騎軍騎弓的反擊沖入陣中。
火铳轟擊破碎前鋒,然後密集的陣型沖垮了李定國騎軍的反抗。
李定國所部騎軍和其他義軍騎軍都是一個問題,他們從來都是輔助步軍作戰,戰馬很多都是馱馬,真正的良馬很少。
他們的戰力往往戰勝後趁機追殺敵人的步軍,真正的騎戰經曆太少。
何況京營騎軍的密集陣型更是從未經曆過。
章鎮赫部迅猛沖陣,立即摧毀了他們的反抗。
完全無法阻擋章鎮赫部的沖陣,前方潰敗,後面的流賊騎卒立即潰散。
萬餘騎隆隆紮過,留下數百騎人馬屍體。
章鎮赫部隻有一百餘騎傷亡。
他們沖過了騎軍的阻攔後,毫不遲疑立即沿着官道南下,從荊門城東側的官道繼續狂奔而去。
李定國一臉鐵青。
他就沒想到雙方騎軍實力相差這麽大。
自己麾下的騎軍一觸即潰,絲毫不是對手。
京營騎軍又給他上了一課,戰勝建奴騎軍的天下強軍是什麽樣的戰力。
“立即向長沙發出急報,我軍沒能攔截京營騎軍,讓大王小心這些混蛋。”
步軍追擊騎軍,那是扯淡。
李定國能做的很有限,隻能示警張獻忠,小心戒備這支騎軍了。
李定國做的沒錯。
但是他沒想到的是,這支官軍騎軍并沒有立即南下。
而是折向了東部。
京山、天門,潛江等處接連被襲擾,數個糧隊被襲。
兩千餘軍卒被殺,兩三千石糧秣被焚毀,這些軍卒沒有留下一個活口,即使被俘獲,也被吊死在官道兩側的樹上。
李定國知道這是明軍在報複,爲六安之戰後被斬殺的明軍複仇。
然而李定國卻是無可奈何,他的步軍根本沒法追擊騎軍,他追擊到新城,這股明軍騎軍已經從潛江南下了,留給李定國的是一片狼藉。
李定國最大的收獲是徹底明了騎軍戰法,代價卻是十分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