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邦華坐在馬上看着軍卒們快步向北開進。
他清楚的知道,此戰過後無論勝敗,他都将失去統兵出征的資格。
隻因爲他帶領大軍愚蠢的踏入了死地。
在一個關鍵時候出現了兩個決斷錯誤,其一竟然相信左良玉鼎力相助。
其二,以爲流賊内讧,不可能聯合出兵。
錯誤的結果就是将朝廷數萬精銳親手送入了絕境。
“來人,告知馮名聖,但有拖延不進者,臨陣脫逃者斬立決,”
馮名聖監控雜兵,此時危險叢叢,有些軍将大約有些小心思了。
此時他可不會再有婦人之仁,殺字爲先。
李邦華身邊的李鳳翔卻是心裏糾結,他深怕不能突破重圍。
他不想死啊,能不能偷偷溜走,這個念頭在心裏不斷升騰着。
...
距離六合村隻有不足一裏,歸于衛礫指揮的旅順營軍卒近七千排成了一個齊整之極的大陣。
旅順營的戰旗飄揚着,其中有血色的德州大捷四個大字,表示着旅順營是參與了德州大戰的英雄戰兵營。
衛礫騎着戰馬,在百多名親衛的随扈下從衆多軍卒面前走過。
所有軍卒的視線都轉向這位統兵大将。
“諸君,旅順營名号的由來是我京營大軍跨海占領撫順,殺傷蠻狄無數而被陛下賜名的,德州大戰,我京營大軍面對建奴十萬大軍凜然不懼,幾乎将其全殲,”
衛礫蓦地抽出了佩刀,斜指向天,
“今日,我軍不過是被流賊圍困,他們妄圖圍殺我軍,我旅順營全軍不是不可以爲國殉國,但不是這裏,我軍當殺出重圍,有朝一日,殺回遼東去,”
随着衛礫的吼聲,衆多軍卒揮舞着刀槍怒吼着殺回遼東去,聲震四野。
雖然如今軍卒中大部分都不是遼人了,但是,京營根部未變,衆多軍将、老卒都是遼人出身,天然身負使命,那就是殺回遼東報仇雪恨。
這是京營七個戰兵營的執念。
“這些流賊困不住我等,殺殺殺。”
衛礫用長刀指向了北方。
一時間殺聲四起,接着南邊的蘭陽營萬餘人也是響起一片喊殺聲。
周圍數裏都是肅殺之氣。
六合村最靠西邊的一座兩層木樓屋頂上,羅汝才、孫可望、李岩一同看向裏許外舞動的旌旗,被揮舞高舉的兵甲,那裏閃過一陣耀眼的亮光。
殺氣沖天讓天上的飛鳥驚絕。
“京營果然是擊敗建奴大軍的第一強軍,這樣被團團圍困,士氣卻是越發高漲,令人敬佩,”
李岩感歎道。
他親身經曆過京營戰兵的犀利,李闖帳下這個大将那個将軍的嫡系,甚至老營精銳步騎軍一一敗陣。
李闖其實敗的一點不冤,那是經曆了兩次以衆擊寡,依舊大敗。
他深知京營戰力之所以如此剽悍,還是其精氣神不同其他。
‘那又如何,如今敵衆我寡,他們就在我軍的圍困中,隻要我軍不慌亂,他們必會滅亡。’
孫可望冷笑着。
羅汝才撚須不語。
他心中很無奈。
京營全力攻擊的是他的防線,羅汝才當然不願。
不過,這裏也有孫可望和李定國的六萬餘部下,何況李定國也被軟禁在他身邊。
勉強一戰吧,但是心裏不大願意死拼。
看看戰局再說吧。
......
那是個悲慘的時刻
我離開我的故鄉
放棄那白山黑水
......
雄渾的歌聲響起,直上雲霄,将遼民的悲慘身世唱響。
即使對面過十萬的流賊軍卒也是聞之凄然。
六合村中一片寂靜,放佛方才的嘈雜消失不見了。
李岩聽着,眼睛略略濕潤了。
士人出身,他一向較爲悲天憫人。
他仿佛能親眼看到遼民凄慘的境遇,被當做牲畜般宰殺奴役。
他也終于明白爲何京營如此悍勇,這是一群死士。
他們活着的目的是報仇雪恨,爲此不惜己身。
“都是壯士,”
羅汝才歎道,雖然站在敵對立場,但是他也不得不欽佩,都是大明的好男兒。
“那又如何,既然是敵人,那死了的敵人是最好的,呵呵,”
孫可望冷笑着。
孫可望對這些京營軍卒沒有一絲憐憫,他之所以要成爲人質,就是爲了絞殺京營官軍。
羅汝才看了眼孫可望,對這個人又是了解更深,這人隻怕毫無心肝,隻有勝負和利益,爲了這個,這人能出賣一切。
......
日與月同輝
旌旗北指啊
殺奴回故鄉
白山黑水間
祭拜爹與娘
歌聲悲怆,響徹大地。
六合村以西兩道壕溝後,李定國聽着高亢的歌聲,注視着遠方黑紅色的軍陣沉默着,但是他起伏的胸膛表明他的心裏絕不像外表一樣平靜。
“今日方才遼民之苦,猶在我義軍之上,”
李定國長歎道,
‘隻是可惜,今日要在此地分出生與死,’
“将軍何必如此,我軍和官軍勢不兩立,将其殺個幹幹淨淨就是了,”
身邊一個親将道。
‘你懂什麽,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這等義士是某平生欽佩,’
李定國斥道。
裏許外,官軍大陣響起了熾熱的萬勝聲,随着狂熱的氣氛。
轟轟轟,八門十五式行軍炮轟響了。
彈丸落在壕溝後面,蕩起大股煙塵,有流賊的慘叫聲傳來。
接着,随着喊殺聲,大股的明軍軍卒推動着糧車沖向了六合村西側的壕溝。
六合村大戰爆發了。
萬餘湖廣兵推動着數百輛糧車快速走向了壕溝,上面大部分是沙土,甚至有些糧食。
京營旅順營的火铳手、擲彈手、長槍手、刀盾手就在糧車後。
官軍大隊蜂擁殺來。
六合村沿線的流賊大軍也鼓噪聲不斷,唾罵聲此起彼伏。
官軍和流賊打生打死二十年,雙方絕對是死仇,沒有憐憫沒有寬恕,隻有一方被殺絕才是盡頭。
糧車越來越近。
兩百步,一百步,五十步。
流賊壕溝後随着呼喝聲,衆多的羽箭射出,零星的火铳也開始發射。
最前排的湖廣軍中也有一些弓箭手和火铳手反擊。
嘶嘶嘶的破空聲中,大股的黑雲交錯而過,随着重力墜落。
雙方都有軍卒被擊中慘叫連連。
不過中箭大多傷而不死,畢竟雙方軍卒很多都有棉甲護體。
官軍不說了,流賊方面繳獲攻占的城池衆多,繳獲的棉甲等甲胄足以讓大多數的軍卒披甲。
相比羽箭,直來直去的火铳大多無用,官軍前方緊密的糧車,流賊前方的矮牆,都抵擋了大部分的彈丸。
雙方用長程武器相互猛烈傷害,糧車終于抵達了壕溝前。
湖廣軍軍卒們發生開氣,将糧車直接推入了壕溝。
隻是最前面一批就将大部分壕溝填充。
第二排的糧車左右的湖廣軍卒将沙土傾斜在壕溝裏的糧車上,快速的填充着。
于此同時,飛來的大股羽箭給這些軍卒帶來大量的傷亡。
有些軍卒向後撤離,他們不過是普通軍戶,等同農夫,哪裏經曆過這些血腥的場面。
他們隻想逃走活命。
旋即,他們被後陣的旅順營軍卒斬殺。
再也沒有人敢向後面潰退。
他們隻是低頭推動糧車,傾倒沙土。
第一道壕溝被填平了。
登時,殺聲四起。
在刀盾手掩護下,火铳手前沖,接着擊發的,密集的槍彈擊打在矮牆左近,飛濺大股煙塵。
密集的彈丸發出恐怖的空爆聲,一些露頭的軍卒被彈丸擊中等死撲倒地上,很多流賊軍卒不敢露頭,有些軍卒則是用盾牌護住頭臉。
接連數次齊射後,刀盾手長槍手高呼萬勝,踏過壕溝,沖向矮牆。
而矮牆後面流賊用長槍長刀刺殺劈砍,用盾牌抵擋,利用矮牆的地利擊殺明軍。
千多步的地界上雙方鏖戰着。
隻是不長時間,矮牆前後倒下了大批雙方的軍卒。
就在此時,一些冒煙的手雷被投擲出去,它們落入了矮牆後密集的流賊陣型中。
本來抵擋官軍長槍陣密集排列,防止一點被官軍突破。
現在這些陣型面對手雷卻成了緻命的缺陷。
轟轟轟,百多顆手雷爆響。
無數流賊慘呼倒地,很多矮牆後的流賊遭到巨大傷亡,有些沒有傷亡的流賊被吓的四處躲避。
防禦出現很多真空。
大股的旅順營軍卒撲入矮牆後,他們三五一組和流賊展開近戰搏殺。
很快,他們占據了第一道矮牆,矮牆後的流賊們逐漸被擊殺,他們幾乎沒有投降的,即使有,官軍也不理睬,他們就是要殺人。
流賊也沒有退路,身後就是第二道壕溝,他們無路可退。
衛礫在親衛随扈下越過了矮牆。
啪啪兩聲,一個羽箭擊中了他的頭盔,被彈飛,一支羽箭刺入了他的肩甲,微微刺痛。
衛礫沒有在意,他想的是傷亡。
他預估隻是短短的多半個時辰,他的麾下大約傷亡了千餘人。
這讓他心中滴血。
這些軍卒都是用錢糧堆砌起來的,沒有在野戰中折損,卻是傷亡在攻堅戰中,他相信如果殿下和孫學士在,一定不會這麽打。
隻是現在他沒有退路,隻有殺出血路來。
“讓湖廣兵那些廢物把糧車推上來,”
面對部下大量傷亡,衛礫心裏失衡大聲嘶吼着。
湖廣軍卒們吃出吃奶的氣力将糧車等等推動着越過壕溝,準備翻過矮牆,這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而第二道壕溝後的流賊用長程步弓不斷射擊,給官軍帶來傷亡。
湖廣軍身後的蘭陽營軍卒上前幫着推着擡着糧車翻過矮牆。
不少糧車因此翻倒矮牆前後。
還是有多半糧車推過了矮牆。
而他們的停留時間過長,也讓流賊的弓箭手們有機會密集抛射。
雖然旅順營的火铳手們不斷轟擊,但是躲在第二道矮牆後的弓箭手們可以不探出身來,而是用抛射。
冒着箭雨,付出大量的傷亡。
糧車被推到了第二道壕溝處。
又是大批糧車被推入了壕溝。
不過由于在矮牆附近傾倒的糧車過多,雖然全部糧車推入其中,還是沒有填平壕溝。
此時五千多名背負糧袋的湖廣軍卒沖上,将身上的糧袋抛入壕溝。
終于将第二道壕溝填平。
但是,流賊們也趁機用羽箭帶來了千多人的傷亡。
這處地界上血腥一片,過萬的雙方軍卒撲倒傷亡,慘嚎聲此起彼伏。
衛礫指揮着旅順營軍卒奮勇沖上,和第二道矮牆後的流賊軍卒展開了血腥搏殺。
這一次,當先手雷開路,一連串的轟響中,第二道矮牆後的流賊被殺傷大半。
但是京營擲彈手的手雷也快速消耗中。
旅順營沖入壕溝後和流賊們血戰。
利用手雷給敵人帶來的傷亡,他們占據了優勢。
很多流賊軍卒被迫逃亡,這處地界被撕開了巨大的口子。
衛礫立即下令,旅順營軍卒向左右列隊,将中路讓開。
後面的蘭陽營軍卒奮勇殺出。
劉景炎親自統帶他們向北猛烈的攻擊前進。
經曆了兩次壕溝攻堅戰,旅順營傷亡近半,已經無法再承擔全軍的利刃了,蘭陽營立即頂上。
而在蘭陽營之後就是虎大威的保定标營。
近兩萬人沖中路殺出,追擊逃亡的流賊,勢如破竹。
“真特麽的強,”
羅汝才啐了一口。
他從側面觀看了整個的戰局變化。
他不得不承認,這些京營明軍悍不畏死,即使面對火铳和箭雨還是頂上,絲毫不慫。
旅順營傷亡這麽大,依舊破開了兩道壕溝,殺傷過兩萬的義軍,太強了。
羅汝才就沒見過這麽不怕死的軍隊。
要知道以往官軍傷亡三成就無力攻擊了,絕對沒法繼續攻勢,或是退下,或是潰敗。
“某倒是從來沒有小觑他們,所以才留下了大股備軍,”
孫可望冷笑道。
分批次布防,而不是密集的堆積一處,這是孫可望的建言,說是爲了防止官軍犀利的火器殺傷。
現在看來是極爲正确的。
羅汝才和李岩不得不承認,孫可望這厮絕對是一個有頭腦的統帥,隻是這人如同一個毒蛇,每每讓人不寒而栗,幾乎沒有心腸,在他的心裏,隻有利益的權衡。随着李岩的将令,大股的流賊從東邊和北邊殺來,從側面和正面圍剿京營官軍,畢竟聯軍的人數數倍于官軍。
“列陣,列陣,”
劉景炎大喊着。
随着鼓号聲,蘭陽營快速聚攏中,從追擊的稀疏陣型,歸于豐台大陣。
北方幾百步處密集的流賊真是迎面沖來。
而東側也出現大股的流賊,從側翼妄圖截斷京營的陣勢。
同一時間,衛礫也在發出将令,讓旅順營的軍卒們列陣。
衛礫現在最擔心的是殘破的旅順營列陣後的戰力。
是否能堅持到前鋒突破重圍,後面的軍卒沖出包圍圈。
...
前方數百步處都是泥濘之地。
踏過它不算吃力,談不上什麽沼澤。
但是,想快速沖起來是不可能的。
加上挖掘的兩條壕溝,陳永福終于感到安心了一些。
他下令軍卒休息,這一陣子實在是累壞了。
陳永福自己也沒什麽形象的癱坐在地上。
他剛喝了幾口水,南方塵煙大起。
塵煙中衆多的騎卒飛馬而來。
張獻忠的前鋒到了。
陳永福站起身來,看向南邊彌漫大地的流賊大軍,長出口氣,大約他又是一個尤世威。
幸虧他的兒子陳德沒有随軍來到湖廣,陳家不至于全陷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