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已老邁,昏聩之極,不知殿下招老臣來,有何要事吩咐,”
方孔炤拱手道。
他至今還有些心驚膽顫,那幾年的獄中艱辛曆曆在目,讓其患了痛心之症,還有風濕骨痛,一到陰雨尤甚。
方孔炤接到太子谕令,不敢耽擱立即上路。
但是内心裏他有些抗拒,有些期待,抗拒是如果太子準備讓其複起,他心有疑慮,甚至不想出仕。
但是也有期待,他本來沒有罪責,戰敗不過是兵力不及而已,隻是楊嗣昌進讒言讓其獲罪,心裏極爲委屈,他當然希望太子能爲其平反,去除這段屈辱的罪名。
隻是他真不知道太子對他有何安排,是要重用呢,還是咨詢一二。
朱慈烺大略能聽出方孔炤的意思,已經昏聩,等等,不過是托辭,如果真的一點出仕的心思沒有,方孔炤借病不出就是了,既然肯來京城,那就說明他還保有期待。
“方先生數十年苦讀,出仕後官聲卓越,拒大閹,扶皇室,不惜丢官去職,複起後巡撫湖廣,六戰六捷,惜敗賊手,因此獲罪,半生聲名功業毀于一旦,至爲可惜,”
朱慈烺歎道。
方孔炤聽聞後當即流下淚來,
“沒想到殿下對老臣如此看重,老臣不服啊,昔日剿滅張賊就在眼前,奈何兩位總督一味招降,緻使圍剿功敗垂成,當時大軍圍攻之勢已去,張賊趁機以衆擊寡,老臣敗的冤枉,”
方孔炤這幾年也是憋屈的狠了,是一陣痛訴當時原委,他當時阻擊張獻忠,可憐身邊隻有千人的總督标營,
‘殿下,可惜啊,當日如楊嗣昌聽老臣建言,現下哪有張獻忠肆虐湖廣,”
方孔炤還有一層怨念,那就是他獲罪後,崇祯根本不聽他的解釋,隻聽信楊嗣昌的讒言。
‘方先生的苦衷,本宮深知,’
朱慈烺出言安慰,那是崇祯的老毛病了,信誰那就信的死心塌地,如果信任不在立即棄之。
“本宮知曉當日戰事,也甚爲可惜,楊嗣昌當日誤國,因此,本宮招方先生前來,是想讓先生入京營新軍贊畫司,借助先生對流賊的眼光和策略,盡早剿滅流賊,”
方孔炤茫然,沒聽過贊畫司啊。
“如今東閣大學士、兵部左侍郎孫傳庭就在京營贊畫司任郎中,”
方孔炤奇道,
“老臣聽聞孫白谷開釋出獄,還是布衣啊,”
‘因孫學士贊畫有功,就在日前陛下下旨,孫傳庭晉爲東閣大學士,兵部左侍郎,任職京營贊畫司,輔助本宮,’
朱慈烺笑道。
方孔炤一怔,接着立即領悟了朱慈烺的意思,那就是贊畫有功,官複原職,聲名盡複啊。
“老臣敢不從命,”
既然有孫傳庭在前,聲名盡複,方孔炤當然領命,而且他也真的希望幫助太子剿滅讓其聲名盡喪的張賊,否則心裏總有不平之氣。
“方先生對當下剿匪戰略如何看,”
朱慈烺問道,他之所以起複方孔炤就是看重他的眼光。
“殿下,老臣這幾年每日思量,這次入京和同年同僚甚至小犬那裏問詢良多,今我大明南北失利,精兵喪盡,局勢極爲不利,昔日四方十面張網以待再不可行,再無衆多精銳了,如今朝廷當以守爲攻,河南緊守開封,隻要開封不失,李賊無法北上山西、京畿,”
方孔炤邊說邊看朱慈烺的表情,朱慈烺聽的很認真,頻頻點頭,說明太子對他的話頗爲贊同,心中不禁一寬,
“湖廣則是緊守武昌、長沙,讓流賊不能東進南下,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哪怕張賊向西去了四川,隻要湖廣和江南不失,我大明根基不損,”
朱慈烺聽了這話,不禁撫掌大笑,
“方先生果然目光如炬,切中要害,爲我大明幹臣無疑了,”
他是真心拜服。
兩處都點出了要害,可說這眼光朝中幾乎無人能及,以守爲主,死防要害,正是大明如今能做到的,至于主動攻擊流賊,希望一舉敗敵,那已經是癡心妄想了,最起碼沒有強軍在手就是虛妄。
不過,也正是因爲方孔炤遠光卓越,也顯出了他鶴立雞群,爲當時一心想要盡快撲滅流賊的崇祯君臣不容。
“老臣慚愧,”
方孔炤雖然嘴上謙遜,臉上卻有了些許光彩。
畢竟殿下認可了他的建言。
“本宮以爲方先生必然還有未言之事,方先生盡可直言相告,本宮絕不會因言論罪,”
這時候的士人都有這毛病,尤其是對上皇室的時候說話留三分,别是出言獲罪。
“殿下,這個,”
方孔炤稍稍遲疑。
朱慈烺這才發現,感情方孔炤還真有料,立即聞言道,
‘方先生盡管說來,禮賢下士,廣取建言本宮還是能做到的,’
方孔炤想想這幾天長子方以智爲他講解的太子所爲,心裏稍稍安定,這位太子行事和當今很是不同,看來是個能納谏的皇儲。
“殿下,此言本想深埋心中,然老臣身負君恩,終是不敢藏私,萬望殿下勿怪,”
朱慈烺起身拱手道,
‘本宮洗耳恭聽,’
方孔炤激動的還禮,
‘殿下,老臣思量多時,如開封最終不保,則河南陝西糜爛不堪,山西危在旦夕,就連京師也處于建奴和流賊大軍的南北威脅下,老臣以爲那時北方不可爲,臣請陛下殿下南狩,還都金陵,整軍再來,’
方孔炤說完跪拜于地,一副聽憑處置的模樣。
實在是方孔炤說的有些駭人聽聞了,如果傳揚出去,彈劾他的奏折堆起三尺高。
永樂以來,天子守國門是不成文的規制,如果南下退居南京,放棄了北方,那是對先祖的大不敬,會在朝廷掀起偌大波瀾,提議者定會被噴的體無完膚,如果帝王抵擋不住,提議者獲罪下獄是必然的。
日後李自成吞并河南、陝西,西安稱王後,兵進山西,兵鋒直指京畿。
大臣李明睿建言崇祯南遷,結果招到首輔陳演等大臣圍攻,盡言殺李明睿。
要知道當時大明北方明顯山窮水盡,比現在還要危險,還是被群起攻之,所以這個話題是太敏感了。
但如果真到了那個地步,這個策略絕對是正确無比的。
朱慈烺幾步上前扶起方孔炤,
“方先生今日盡皆肺腑之言,甄仁發聩,當世大才,和本宮暗合,方先生快快請起,”
方孔炤淚眼起身,心中這個溫暖暢快,一解多年的郁悶,這位殿下果然心胸非常,善于納谏,值得報效啊。
“老臣狂悖,太子勿怪,”
“實不相瞞,本宮也爲此做了些準備,經營整軍就是爲了給李賊緻命一擊,如一擊不中,呵呵,”
朱慈烺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是方孔炤已經明了,如果不能一擊敗敵,那隻怕隻有遷都了。
“方先生,此事事關重大,怎麽小心在意都不爲過,當下當嚴守機密,決不可與他人言及,哪怕是貴公子也不成,”
朱慈烺叮囑道。
“老臣定會守口如瓶,”
方孔炤急忙道。
“方先生可先行回去修整,待明日到豐台大營入職贊畫司,聽孫學士安置極是,”
朱慈烺笑道。
方孔炤急忙拜别。
朱慈烺看着方孔炤不甚高大的背影心中卻是滿意,這樣被埋沒郁結去世的幹臣被他挽救歸來,很有成就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