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上面寫了什麽,令黃衣女子駐足良久,癡癡呆呆,眼角似有熱淚流下,嘴角卻在笑。
她像是想起了當年那個午後,尚且天真的自己寫下曾經的期許,滿懷期待地将願望挂在樹梢,而後一腳踏入江湖。
時光荏苒,歲月流轉,當她再次踏足這裏,身邊的少年已經不在,曾經的滿腔熱情與活力,也早已消磨在爾虞我詐的江湖中。
如今,隻剩下她自己了。
看着紙條上歪歪扭扭的字迹,黃衣女子捂着嘴,泣不成聲。她将布囊丢入了火盆,一簇火焰冒出,片片灰燼飛起。
再擡起手,黃衣女子面色掙紮,數次拿起放下,想将紙條燒掉,但猶豫許久,終究将之揣入了懷中。
那是她少女時代心情的見證,也是與那個少年有關的記憶唯一剩下的憑證。
轟隆隆!
初夏的天氣說變就變。之前還是豔陽高照,此刻突然烏雲密布,雷鳴陣陣,不一會兒便下起了傾盆大雨。
街上的行人争相跑開,唯獨生死林裏的黃衣女子,就這麽走着,任由自己被雨水淋濕,走到了一處池邊。
據小二說,這是洗劫池。
燒掉了願望,再以洗劫池的水洗淨雙手,便代表你徹徹底底退出了江湖。
時至今日,其實已經有相當一部分人不在意這個。但是黃衣女子,卻仍鄭重其事地蹲下身,雙手伸入蕩起漣漪的池中,煞有介事地清洗着。
洗了一會兒,她才終于站起身,呼出一口氣,轉頭走出生死林。
“這樣就可以了?”喬馭看向一旁的店小二,問道:“若是有仇家來找事,她能不能說自己已經退出江湖?”
店小二愣了愣,苦笑道:“這個,小的還真不清楚。”
喬馭又看向窗外,那個渾身濕透的黃衣女子已經拐入了轉角,消失不見,也許此生再也見不到了。
可欠人家的錢怎麽辦?喬馭不禁蹙起眉頭。
風雨來得急,去得也快。
到了傍晚時分,雲消雨散,竟又有一縷縷陽光射出了雲層,空氣中透着青草濕潤的味道。
生死林中,又出現幾個年輕人,正在挂布囊。但也有一兩個失落的江湖客,站在火盆前看着飛灰沖起。
來來去去,江湖還是那個江湖,人卻已不再是那個人。
生死林東面,僅僅相隔一條街區,有一家香火鼎盛的寺廟。沿街有擺攤算卦的,有賣糖葫蘆的,也有表演才藝的,算是泰原城夜間最繁華的地段。
剛吃過晚飯,街上已經有不少的行人。但很多大人小孩,卻都看着一個人踽踽而行,仿佛随時會摔倒的黃衣女子。
她渾身濕透,頭發黏在臉上,模樣狼狽,雙目無神地走着,也不知要走去哪裏。
“賣花了,很香很香的栀子花,一錢一束,賣花了……”路邊響起一道高亢的叫賣聲,令黃衣女子如遭雷擊。
擡起頭,就在不遠處的牆邊,一名老妪坐在破舊的椅子上,身前地上擺着一塊灰布,上面放滿了雪白的栀子花。
一股奇異的香味飄入鼻中,黃衣女子的思緒似乎回到了十三年前。
大約也是這個時辰,這處街角,可那時她并非一個人,身邊還跟着一位沉默寡言的少年。她指着花攤說,自己嫁的男人,一定要每天給她送一束花。
可惜直到走過花攤,那個少年仍舊沒有任何表示。
她記得自己當時很難過,走了沒幾步,直到那個少年不見了也沒注意,卻有另一名年輕人迎面走來,手中捧着一朵栀子花,含笑遞給了自己。
那是來到泰原城的漁船上,另一位偶然相遇的男子。
于是,她負氣之下,含笑接過對方的花。
自那之後,她與少年漸行漸遠,終究投入了别人的懷抱,在江湖中浮浮沉沉,一晃眼便是十三年。
直至今夜,直至此刻,黃衣女子才發現,原來她從未忘記過那個少年,在孤獨落寞中,第一個想到的還是他。
淚眼婆娑中,黃衣女子掉頭就想跑。
那名老妪卻笑道:“姑娘,要不要來一束?這花是老婆子自己種的,戴在身上,隻要聞一聞,什麽不開心都沒有了。”
黃衣女子捂着嘴,搖搖頭。
老妪歎口氣:“你們這些年輕人啊,怎麽動不動就哭?世上哪有那麽多值得哭的事情?這些花真的很好,姑娘看一看吧。
老婆子記得有一年啊,大概也是這個時節吧,一個小夥子把攤位上的花全部買了。他身上應該沒多少錢,老婆子就勸他少買一點,可他就是不聽,還說是要送人的。
結果呐,沒過一會兒,那個小夥子又把這一地的花還了回來,老婆子要退錢給他,他也不肯要,一個人就走了……”
聽到這裏,黃衣女子許是同病相憐,問道:“他爲何買了又還回來?”
老妪唉了一聲,道:“老婆子也好奇,結果他說,自己的花已經沒用了,遲了一步,送不出去了。當時老婆子還是不懂,不過轉頭一看,你猜看見了什麽?
一個女孩子,大庭廣衆的,居然和一個年輕人手拉手,手裏倒是也拿着一朵栀子花,看起來還是從老婆子這裏買的。
對了,那個女孩子也穿着黃衣服呢……姑娘,姑娘你怎麽了……”
黃衣女子像是力氣被抽幹,跪到地上,把頭埋得死死的,肩膀一顫一顫。漸漸地,嗚嗚的哭泣聲終于壓抑不住,大聲傳了出去。
“這是怎麽的呀,不知道的還以爲是老婆子欺負你呢,姑娘呦,您别哭了……”老妪站起來勸道。
街上一些人也紛紛注目,路過黃衣女子身邊時,下意識靠遠了一些。
“堂堂的河洛女俠,居然也會學人哭鼻子,你現在的樣子要是被那些手下看見,怕是要顔面掃地。”
一名錦衣女子,站在黃衣女子不遠處,滿臉譏诮地看着。她身邊還跟着兩名男子,望着黃衣女子不錯的身段,目泛異色。
其中一人喝道:“閑雜人等,立刻滾開,否則有如此石!”張手一拍,牆角邊的一塊廢棄石磨,立刻炸得四分五裂。
現場一片尖叫,包括那位老妪在内,全都很快逃得沒影了。
黃衣女子站了起來,臉上仍殘留着淚痕,聲音沙啞道:“陳添,我已退出江湖,河洛幫的事也不再過問,你來找我做什麽?”
錦衣女子譏笑道:“退出江湖?當真是可笑,你退得出去嗎?不殺了你,河洛幫的那些人始終對你這個前幫主抱有幻想,我這個臨時上位的副幫主,如何鎮得住?
當然,你還有一條路,從今往後,給我身邊這兩位大爺暖床,你我姐妹齊上陣。我主外,你主内。”
“無恥!”黃衣女子臉色漲紅,她大概知道這兩個男子是怎麽被陳添籠絡到手的。
錦衣女子說這麽多,本就是存心羞辱對方,此時目的達到,喝道:“你既然心如死灰,不如就真的死了吧,也能成全别人,給我殺!”
長劍一抖,幻化出點點白芒。
她身邊的兩名男子,實力竟還在其之上,乃是兩位白玄境中期武者,放在江湖中稱得上一流。
三人聯手,招招攻擊要害,長街上到處是三人的影子與爆發的玄氣,将黃衣女子團團圍住。
轟轟轟……
四人從地上打到牆頭,又從牆頭落回地上,大片牆壁被震塌,青石闆一塊塊被掀飛。
激戰了近百招,黃衣女子固然實力不俗,但終究擋不住三人的圍攻,被錦衣女子一劍貫穿了左肩。幸虧她躲閃及時,否則這一劍足以要了她的命。
但她的狀态無疑大受影響,腳步和出劍速度慢了不少,兩名男子趁機猛攻,看樣子要将她生擒。
兀然間,一道瘋狂震動的棍影從一側襲來,攪得空氣都在發顫,猛地砸向一名男子的後背。
那名男子不屑一笑,頭也不回,伸手五指一抓,強行掐住了藍色棍影,用力一抽,棍子連帶着握棍的人都被拽了過來。
男子的另一隻手迅疾如雷地拍出。
砰!
握棍者的後背被洞穿,大片血霧噴灑。他像是斷線風筝般飛了出去,翻滾在黃衣女子腳畔。
看見對方吐血的臉,黃衣女子像是心跳都停止了,眼中卻劃過今生最亮的光芒,見陳添三人沖上來,對男子喊道:“你走!”
自己不顧一切迎了上去。
剛才她可以跑,卻沒有跑。如今她不能跑了,卻拼命想要和握棍男子一起跑。
然而黃衣女子早已受傷,如何是陳添三人的對手?不僅擋不住三人,反而處處受辱,被惡意揩油。
握棍男子大怒之下,盡管隻有藍玄境修爲,還是沖了上去。可沒過幾招,便被陳添一腳踹飛。
黃衣女子正被兩名男子糾纏,渾身上下不時被觸摸,邊哭邊喊道:“開泰,這輩子是我對不起你,若有來生,我再還你!”
絕望之下,她舉劍對着脖子抹去。但是敵人的反應更快,一名男子隔空一揮手,黃衣女子的劍脫手飛出,袖子裏的一張紙條也随風飄遠。
長街盡頭,一名穿着天青色長衫,兩鬓斑白的中年男子正循聲而來,不意看見頭頂的紙條,伸手接過,攤開一看。
上面是幾個跳躍的字迹,似能感受到當時書寫者的雀躍心情:希望有一天,我和開泰能請劍神喝酒。
這是黃衣女子初入江湖的心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