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瓦白牆的連綿宅院,漸次分布在青石闆小路的一側,中間隔着一條穿過小鎮的彎曲溪流。
一座座石拱橋,相隔一定距離,分布在溪流之上。
孩童在小路和石橋上嬉鬧,婦女們在溪流兩側洗衣閑聊,街市上随時響着小販積極的叫賣聲。
一縷縷炊煙,正從成片的宅院後飄起,飯菜香撲鼻而至。
時近中午,冬日難得好陽光。
青石闆路一側,一間開窗的臨溪小店,門前豎着一片小旗,繡着‘江湖酒坊’四個大字。
小旗有些破舊,甚至帶着斑斑油漬,明顯是有些年月了。小店生意不錯,從早到晚,客人絡繹不絕。
店主是個面相憨厚的黝黑中年,不管客人打一斤酒,還是隻要一壺,臉上都時刻帶着笑,并親自動手舀酒。
酒坊之内,也有供酒客落座閑聊的地方,三兩張小桌,三五位客人,就着花生瓜子兌酒,說些小鎮上的鄰裏糾紛,不時捧腹大笑。
店主有時會回頭看看,也會跟着一笑,十分享受這種靜谧安樂的時光。
融融的冬日暖陽中,一位穿着白色大裘的小姑娘,正在一位丫鬟的陪同下,端着一個小酒壇走過來。
“戚姑娘又來了,可還是如往常一般,要一斤桃花釀?”店主隔着門前的案桌,熱情打招呼。
戚姑娘笑着點頭,趁着店主彎腰舀酒,踮起腳尖,偷偷伸長脖子朝店内張望,最後定格在某個方向。卻又不敢多看,很快收回目光,又忍不住再看幾眼……
“戚姑娘,桃花釀聽着文雅,實則後勁不小,比市面上一般的酒還要烈些。每天小酌二三兩最好不過。你該勸勸你家大人,這一天要上一斤,不太妥當哩。”
店家直起了身,低頭封好小酒壇。
戚姑娘就說:“那就隻剩二兩,剩下的,剩下的掌櫃自己看着辦吧。”
等店家重新裝好酒,戚姑娘又快速朝店裏一瞥,令丫鬟拿着酒壇,自己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看着壺裏的酒,店家笑着搖搖頭,見暫時沒有客人,索性拎起酒壺入店,來到了靠窗的桌子旁坐下。
對面坐着一個男人。
從他來到臨溪鎮開始,不知怎麽的,酒坊裏的酒莫名香了不少,每天都能吸引很多婦人從旁路過。
小姐少女們也是不少,有些對酒坊不感冒的,居然也會來裏面坐坐了。隻是剛坐一會兒,就會在大爺們的笑聲中落荒而逃。
但是從始至終,對面的男子,永遠隻是淡淡笑看着。
“客官,你每天都在這裏坐着,從早坐到晚,卻很少聽你講話。你不是臨溪鎮的人吧,以你的品格,若是的話,本家不可能沒有聽說過。”
一邊說着,店家一邊将壺裏的桃花釀倒到碗裏,推給對面的男子。
男子疑惑道:“這是那位姑娘買的酒,爲何給我?”
店家苦笑:“江湖酒坊的酒,既然舀了出來,斷沒有倒回去的道理,在外沾了氣,倒回去就不新鮮了。
那位戚姑娘,是鎮上有名的大戶千金,家裏什麽酒沒有,非得自己來買,每次都故意多買,留下一些,唉……”
喬馭端起碗,輕輕抿了一口,很享受酒液在喉嚨裏滾過,繼而在胸腹灼燒開來的暢快感覺。
一開始來江湖酒坊,是爲了尋找第四劍罡。
喬馭将方圓五百米内的其他地方都搜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線索,最後才将目光投向了這座酒坊。
但是待久了,竟發現在這裏坐着,一邊喝酒,一邊欣賞小鎮的世俗民情,人來人往,内心竟十分平和。
不過這種平和,很快被打破。
對面的青石長街上,一群人推推搡搡,手持兵器,火拼的場面吓壞了附近的鎮民們,連忙躲到一邊。
過了一會兒,監察司的武衛趕到,這幫人無處可躲,全部被押解離開。
“真是作孽啊!聽說雄鷹幫完了,名下的店鋪全部被關,連幫主都被抓到了牢裏。以前被雄鷹幫整合的人,一看上面沒人,又開始作亂喽……”
“雄鷹幫不是一直很強盛嗎,怎會一夜間落得如此地步?”
“小道消息,說是雄鷹幫依附于星琉宗的分部。知道星琉宗嗎?據說是十州江湖十幾個最頂級的勢力之一。
星琉宗一直想進入甯州地界,但都被我們甯州的頂級勢力排擠。
前段時間,聽說得罪了什麽藥神谷,好不容易在甯州鋪開的局,一下子就被朝廷和當地勢力打壓慘了。”
旁邊幾個老大爺,消息很靈通,興奮地交流着。
喬馭卻是心中一動。
藥神谷最近的劫難,不就是那夜在寒泉被圍攻嗎?難不成那夜的事,與星琉宗有關,是星琉宗放出的消息?
應該沒有證據,否則敢對監察司下手,星琉宗就不是失去地盤那麽簡單了。但縱然沒有證據,隻是惹來懷疑,也夠星琉宗受的。
幾人口中的雄鷹幫,喬馭也有所耳聞。
這是一個盤踞在附近幾個城池的江湖幫派,勢力極爲強大,各城都有雄鷹幫的人手。其幫主更是一位白玄境高手,據說八面玲珑,能力極強。
一朝不得勢,竟落敗得如此之快。
接下來幾天,喬馭從來往酒坊的酒客們口中得知,又有一些依附于星琉宗分部的大幫派,相繼被拔除,空出的地盤和生意,很快被另一些江湖勢力給瓜分了。
而那些勢力,皆來自于百折山,天心閣和聽潮閣。
星琉宗爲了打入甯州,花費數十年鋪下的底子,幾乎在幾日間喪盡,全部被三大頂級勢力吞到了肚子裏。
江湖變得很熱鬧。縱然身在臨溪鎮,喬馭似乎都能從一些人的描述中,感受到那種刀光劍影和爾虞我詐。
舊人跌倒,新人上位,你死我活,有些東西卻沒變。
那位天天來打酒的戚姑娘,都有兩日沒來了。
直到這一日傍晚,在一陣孩童的追逐嬉鬧中,戚姑娘與丫鬟再度來到酒坊,還是打了一斤桃花釀,又在店家勸說下,主動放棄了七兩。
但是這一次,戚姑娘沒有如往日般離開。
她站在酒坊外,雙拳一會兒握緊一會兒松開,身子很緊繃,死死咬着唇,徘徊不前的迷惑樣子,連店家和丫鬟都替她心急。
踟躇了足足兩刻鍾,等到店裏的其他人都回家了。
終于,戚姑娘鼓起莫大的勇氣,快步走入店内。她沒有去看喬馭的位置,卻以極快的速度走了過去。
來到桌前,站定。
喬馭擡頭看她。
戚姑娘也看向他,雙目對觸,隻是一刹那,戚姑娘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竟煙消雲散,臉色飛紅,心髒似被什麽緊緊抓牢,難以呼吸。
這樣的場景,戚芳幻想了無數次,也在家偷偷演練了無數次。
可真正面對上,所有預想好的台詞,所有假裝的随意和漫不經心,竟都在那雙征詢的目光下一潰千裏。
她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好,仿佛說什麽都是錯。
在她最不想表現得狼狽的人面前,她卻表現得無比狼狽,急得少女差點當場哭出來。
“大,大叔,我好幾次看見你在這裏……我就是想問問,你最愛喝什麽酒,我爹也喜歡喝酒,但他不知道節制,喝的酒也不好喝。我就是随便找你問問,你不知道就算了。”
戚芳真的快哭了,她到底在說什麽?
身後的店家,輕輕唉了一聲,看着少女的背影搖搖頭,埋頭在案桌做自己的事。
小丫鬟輕輕跺腳,爲小姐而惋惜。
店内沉默着,就在戚芳想要掉頭逃跑時,喬馭的聲音響起:“你買的桃花釀一直不錯,謝謝。”
戚芳的臉很紅很紅,可心裏無端湧起甜絲絲的感覺,這一幕似能讓她銘記終生。身體如釋重負,她笑道:“我明白了,謝謝大叔。”
轉身小跑着離開,丫鬟追在後面。
店家擡起頭,等主仆二人跑沒了影,才說道:“這小姑娘是鎮南飛虎幫的千金,受雄鷹幫所累,飛虎幫近來連連受挫,今日打算離開了。江湖路遠,也不知能不能回來。”
又瞥喬馭一眼,店家笑道:“但就算能回來,隻怕屆時客官也一定不在了。”
喬馭端起酒杯,飲下一口,問道:“我聽說,這處酒坊從幾百年前就開在這裏,一定接觸過很多人。
不知店家可知,是否曾有厲害的江湖劍客來過?”
店家笑得意味深長:“江湖酒坊,每年都接待不知多少人,有些是鎮民,有些是有事路過,喝一回就走。
有些有緣的,興許還能再來上幾回。不過大部分有錢的,都看不上小店。如你所言,興許很多都是江湖上的俠客們。
可他們不拔劍,誰又知道他們身懷絕藝呢?本家隻管賣酒,不管其他。客官卻是難爲我了。”
喬馭笑笑,不再說話。
就在這時,一名佩刀壯漢走了進來,左臉上帶着一抹三寸刀疤,選了背靠牆的地方坐着,開口就要了三壇燒刀子。
店家也不勸,規規矩矩上了三壇酒,還特意燒了兩碗小菜。
壯漢一愣,繼而哈哈大笑,打開壇子仰頭就喝,末了大呼痛快。
一壇接着一壇,從中午一直喝到下午,桌子上擺了整整九個空壇子,刀疤臉壯漢連脖子都是紅的,神情極爲亢奮,邊哭邊笑。
店家勸道:“客官,酒是好東西不假,卻也傷身,借酒澆愁可不是好法子,縱然能助你逃避一時,等清醒過來,卻又如何辦?”
誰知壯漢大笑:“何需清醒?這是我最後一頓酒,今夜恩仇了了,難道還不能喝個痛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