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大食醫師

夏竦拿不出證據,對範仲淹等人的彈劾,那就是污蔑。

石介怒發沖冠,“噌”的跳了出來,戟指夏竦。若不是身在朝堂上,他怕是要破口大罵了。即便如此,也是字字如箭,瓢潑大雨一般射向夏竦。夏竦滿面漲紅,好似要滴出血來。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一時間看不清狀況。即便是賈昌朝,也不敢輕易出言。他實在想不明白,夏竦向來老辣,無不謀定而後動,怎的會如此虎頭蛇尾,被石介等人抓住痛腳?

如今彈劾不成,反而偷雞不成蝕把米,坐實了誣陷。

龍座上,皇帝微閉着雙目,昏昏欲睡。對朝堂上發生的事,一言不發,根本不置可否。這般模樣,讓群臣心中打鼓,遲疑着選擇暫時觀望。天威難測,誰知皇帝此刻是何想法?

新黨幹将抓住機會,當真是喜出望外。夏竦一定吃錯了藥,自己伸頭送出一個大把柄。石介打頭兒,餘靖、王素等人緊跟其後,聲色俱厲,指斥夏竦污蔑朝廷重臣,圖謀不軌。

舊黨一衆束手,夏竦孤立無援,形勢成了一邊倒。

賈昌朝微微轉頭,掃了一眼朱哲,想從他眼中探尋究竟。卻見朱哲面色平靜,雙目似睜似閉。手抱笏闆,八風不動。

對朱哲此人,賈昌朝看不透。最開始,朱哲不過憑着裙帶,幸進蹿升而已。這樣的人,爲士林清流所不恥。雖然,朱家新貴,一時炙手可熱,但是,朝中大臣多是避而遠之。

然而一兩年間,朱哲合縱連橫,竟是站穩了腳跟。不知不覺,已成爲舉足輕重的人物。在他的身邊,圍攏了大批官員,從禦史台到審官院,從中書省到樞密院,政、軍、财、谏,無處不有。

朱家的心事,那是秃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着的。若是三皇子不能上位,朱家如今榮華,轉眼就将破敗。這對朱哲來說,絕對是無法承受之重。在這件事上,朱家沒有退路。

賈昌朝對立儲之事,原本無所謂。然而,新政開始了。

皇帝重用範仲淹、韓琦等人,明黜陟、抑僥幸,一項項政令相繼頒布,天下爲之震動。冗官、冗費、冗兵,就是大宋三顆毒瘤,朝野稍有見識之人,誰會看不明白?

但是,看的明白又如何,誰敢動?

别的且不說,單說恩蔭制度。恩蔭是朝廷的福利,範圍之廣、名目之多、數額之濫,直接導緻恩蔭補官惡性膨脹。官員的子孫,親戚甚至門人,都能通過恩蔭封官進爵。

龐大的官員體系,每年俸祿就是一筆天文數字。

所謂抑僥幸,就是要抑制恩蔭補官,剝奪士大夫的特權。範仲淹此舉,不啻壞人前程、斷人财路。所以說,朝堂上人人都清楚,革新利國利民,然而,人人心有不甘。

割去毒瘤是好,但割到自己身上,那就萬萬不能。

賈昌朝有野望,渴盼登上人臣巅峰。雖然,他已是參知政事,看似離着宰相一步之遙。但是,這一步之遙,卻遙不可及。

新政引發朝野震動,讓賈昌朝看到機會。他敬重範仲淹人品,更佩服範仲淹的勇氣。但是,他一點也不吝惜,踩着範仲淹和新政的肩膀,爬上巅峰之位。和朱家聯手,不過各取所取。

正想着,皇帝卻生出變故。原本坐着的身子,好似失了支撐,突然向前栽了下來。好在身後的内侍,一直注意着皇帝動靜。眼見要栽倒,激靈一聲驚叫,手疾眼快一把抱住。

“陛下。”章得象一聲驚呼。

“官家,官家。”内侍吓得心膽俱裂,渾身抖如篩糠,早已沒了主意。皇帝若有個好歹,他們這些随侍,隻有死路一條。兩名内侍已經委頓在地,涕淚橫流、手足無措。

“哭什麽,快送陛下回宮,速傳禦醫。”章得象怒喝道。

龍座的右邊,有一道角門,連接後殿。皇帝上朝,會在後殿暫時歇息,然後從角門進入,登上丹陛。今日情況特殊,何正沒有随侍皇帝,而是手捧藥盅,正等在角門處。

“官家。”突然的變故,可是吓傻了何正。手裏的藥盅,“砰”的一聲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稍稍回神兒,何正三步兩步,搶上了丹陛,手忙腳亂背起皇帝,疾步轉進後殿。

朝堂上,一下子炸開了鍋,群臣交頭接耳,登時大亂。

朝會自然無法繼續,一衆宰執重臣,緊随着進後殿問疾。文武百官一個個憂心忡忡,慢慢退出了大殿。誰都看得出,皇帝的病情不容樂觀,立儲之事,已是迫在眉睫。

後殿一間雅室内,皇帝靜靜的躺着,雙眼緊閉,面色蒼白。

床榻的前面,站着章得象,此刻面沉如水。何正三名内侍,跪在榻前服侍。心裏急切萬分,卻也不敢稍有妄動。

不多時,三名禦醫趕了來,急急爲皇帝診脈。三人輪流診完,早已是汗流浃背,互相碰下眼神,亦是面面相觑。

“陛下龍體如何?”章得象不耐,沉聲問道。

“大相公,下官,下官。”醫官急急抱拳,躬身一禮,卻是結結巴巴,緊張的說不成樣子。

“究竟如何?如實道來。”章得象怒道。

“大相公。”醫官一咬牙,惶恐說道,“下官等醫術淺薄,雖再三診視,卻查不出病症。陛下氣血順暢,脈象平和,并無異樣。隻是爲何昏睡不醒,下官實在不知。”

“查不出病症?”章得象氣不打一處來,皇帝昏厥人事不省,醫官竟說查不出病症,難道尚藥局裏,養着一幫廢物不成?

但是一轉念,章得象冷靜了下來。尚藥局事關皇家生死,不會容許濫竽充數。而且,面對皇帝和宰執,禦醫就算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随意撒謊。想來,是真的檢查不出。

若真如此,事情可就嚴重了。章得象想着,臉色愈發凝重。

正這時,殿外傳來嘈雜腳步聲。

“賢妃駕到,鄂王駕到。”有内侍在外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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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妃朱氏雖位份不低,但出現在外朝,于禮法不合。不過此時皇帝昏厥,事急從權。況且,賢妃和鄂王一起來,也算說的過去。章得象沒有過多糾結,躬身迎了朱氏進來。

“見過大相公。”朱氏面帶惶急,見到宰相在房内,卻也不敢造次。走到章得象身前,恭恭敬敬的行禮。宰相尊貴,禮絕百僚,即便皇子、妃嫔,見到宰相也得行禮。

已七歲的鄂王,跟在賢妃身旁,躬身行禮,有模有樣。

在鄂王身後,還跟着一人。此人身材高大健碩,鷹鼻深目,一臉的絡腮胡須,足有半尺長。一身白色袍服,倒是漢家衣飾,隻是穿在他的身上,緊繃繃顯得頗爲怪異。

“此是何人?”章得象目露疑惑,開口問道。

朱氏沒有回話,隻是目光看向何正。何正頓時領會,緊忙上前一步,躬身說道,“回大相公話,此是大食國名醫奧利加大師。”

“哦?大食人?”章得象略顯詫異。身爲宰相,他當然知道大食國,廣州、泉州等地,不乏大食國人。東京街頭,更是常見。即便鷹鼻深目,迥異于漢家容貌,百姓也習以爲常。

隻是未曾想到,這大食郎中竟有幸進宮,爲皇帝診病。既然是何正作答,此人必是奉召入宮。想到此,章得象輕輕颔首,做了個請進的手勢。禦醫診不出病症,不妨試試大食郎中。

“奧利加大師,還請爲官家診治。”朱氏說道。

“樂意效勞。”奧利加單手撫胸,微微躬身。說罷,邁步走近床榻,舉止從容優雅。略略俯身,端詳皇帝的面容。

片刻,奧利加伸出一隻手,向皇帝臉上探過去。站在一旁的章得象,不由微皺起眉頭。皇家診病,忌諱頗多。像奧利加這樣,無端伸手觸碰龍顔,可是大不敬之罪。

章得象未便阻止,略一猶豫,奧利加已坐在床榻邊上,輕輕翻開皇帝眼皮,湊近了查看眼球。這種診病方式,章得象沒見過。明知或許是大食醫道,但心裏難免鄙夷。

正自腹诽大食醫道,忽聽殿外傳來急急的叫聲。

“爹爹,爹爹。”随着叫聲,金蓮跑進殿來。

這個小公主,在宮裏跑慣了,宮女侍衛都認得她。一路跑來,誰也不敢阻止,任由她進了大殿,直撲到床榻邊上。待看見皇帝一動不動躺在床上,頓時變得眼淚汪汪。

“金蓮,不可造次。”朱氏臉一沉,斥道。

“我要看爹爹。”金蓮可一點不怕她。

“都是死人嗎?還不把公主抱走。”朱氏喝道,環顧四周,眼光淩厲。身邊的宮女内侍,激靈一下緊忙着上前,俯身抱起金蓮,向殿外就走。金蓮如何肯幹?登時張牙舞爪,身子扭成了麻花兒。

“金蓮。”于飛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輕輕叫道。

正往外走的内侍宮女,冷不丁瞧見于飛,慌忙後退一步,放下金蓮,躬身行禮。金蓮得了自由,飛跑過來,一把扯住于飛衣袖。

“我哥哥回來了,你們再敢欺負我?”金蓮得意的說道。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宮女内侍,撲通撲通跪倒一片,一連聲的說着不敢。倒不是小公主威脅的話,讓人有多害怕,而是必須要附和着求饒。不然,萬一當真了呢?

皇家要懲治幾個奴才,還需要理由麽?

“都起來吧。”于飛說着,領着金蓮走進大殿。

殿内帷幔低垂,光線十分昏暗。四角點着牛油蠟燭,燭影輕輕搖動。面對此,于飛很是不理解。明明大白天的,偏要遮住帷幕,再點上蠟燭,弄得昏昏暗暗,這究竟圖個啥?

朱氏已得到禀報,知道二皇子回了宮,因此乍見于飛,并沒有表現出驚訝,隻是略略皺眉。不着痕迹的微微轉頭,與奧利加對視了一眼。見奧利加微笑點頭,頓時放松了下來。

章得象卻不同,手捋須髯,神情激動。說起來,他對二皇子的關注,還是從一份奏章開始。至于朝堂上沸沸揚揚,誇說二皇子武藝高強、勇冠三軍,這些都入不了他的眼。

數月前,平戎軍一份奏報,轉呈到中書省。

平戎軍主将種玉昆,奏請朝廷推行兵役法。章得象看罷,不由拍案贊歎。新修訂的兵役法,最出彩的地方,就是還兵爲民。大宋朝實行募兵制,如今近百萬兵員,僅軍饷就是千萬貫。

問題是,這百萬兵員之中,能戰者不過二三。其餘衆多,皆是災年吸納流民,養在軍中而已。一方面流民失地,國家賦稅大減;另一方面,朝廷卻要支出大筆錢糧養兵。

這一增一減,消耗的是國力,毀掉的是大宋根基。朝廷多次欲裁撤軍兵,都因反對強烈,而不得不罷手。多年來,軍中派系林立,利益糾葛紛繁,已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

章得象雖不支持新政,卻對兵役法大是推崇。在這件事上,難得和範仲淹達成一緻,使兵役法順利推行。如今,第一批退役軍兵已基本返鄉,根據軍功、服役年限,得到相應安置。

早前還擔心軍兵鬧事,誰知風平浪靜,皆大歡喜。退役軍兵,可得到土地,并在縣、鄉、村擔任保甲,維護地方治安。

有了土地,自不愁吃喝,人心可安定;擔任鄉、村保甲,卻是一種榮譽,代表朝廷對軍兵的認可。回鄉的老兵,再不是悲涼,而是挺胸擡頭的榮耀。一紙兵役法,收盡軍武之心。

經此一事,章得象心生感慨,長歎後生可畏啊。

“小子見過大相公。”于飛認得章得象,躬身見禮。

“殿下,無需多禮。”章得象呵呵一笑,擡手虛讓。

于飛恭敬行禮罷,轉身看向了賢妃。賢妃也在看着他,雖遮掩的很好,但是眼底的驚慌,怎能逃過于飛的靈覺?這是心虛了麽?于飛心裏暗暗嘲諷。遂面帶微笑,向賢妃見禮。

後宮之事,已經落定。皇後和苗妃,清晨時蘇醒過來,隻覺頭疼欲裂,對自己的遭遇,卻一無所知。禦醫再三診視,确定迷藥隻是讓人昏睡,對身體并無大礙,修養幾日,自可恢複。

見到于飛,皇後、苗妃驚喜莫名,一把抓住,再不肯松開。哭一陣、笑一陣,好半天才算平複下來。說起昨夜之事,皇後、苗妃一時難以置信,随即,就是深深的恐懼。

若非于飛湊巧回宮,此時怕已是命喪黃泉。

“賊子可惡。”皇後勃然大怒。

有件事,于飛并不知道。但是苗妃卻知道,皇後有了身孕,若有不虞,那就是一屍兩命。苗妃越想越怕,騰的站起身來。

皇後、苗妃二人,皆是聰明女子,轉瞬間,已經将整件事,前前後後想的明白。賊子端是狠辣,刺殺皇後,必是爲腹中胎兒。因爲一旦嫡子出生,将順理成章,成爲皇權繼承人。

“真當本宮,是泥捏的麽?”皇後手撫腹部,慢慢坐下。

“大娘娘,孩兒抓了兩個活口。”于飛說道。

“哦,在哪裏?”皇後問道。

“儀鳳閣的房頂上。”于飛笑道。

“房頂上?”皇後愣了愣,實在想不明白。

當時,于飛要暫離儀鳳閣,又怕活口被人發現。何慶兩人,可是很關鍵的證人,不能被楊懷敏滅口。索性,将兩人打暈了過去,抛上房頂藏起來。一時半會兒,任誰也找不到。

“元童。”于飛也不解釋,喚過元童,吩咐道,“你去一趟儀鳳閣,将那兩人帶過來。小心點,不要被人發現。”

“小的遵命。”元童喜滋滋的去了。

有何慶兩人口供,楊懷敏無以辯駁。于飛這次回來,可是憋着一肚子的氣。一次一次刺殺,于飛豈能就此算了?更何況,朱家敢對皇後、苗妃下手,已經徹底激怒了于飛。

即便暫時拿不下朱家,也要先砍斷他幾根爪子。

此刻,于飛不動聲色,暫時壓下心中憤怒。見過禮,慢慢走到了床前。皇帝躺在床上,雙目緊閉,一動不動。雖是在昏睡中,眉頭依然緊皺,想必是承受着難言痛苦。

兩年未見,皇帝的鬓角,已然有了白發。于飛眼眶一熱,淚水奪眶而出。一把抓住皇帝的手,心中陡然就是一驚。皇帝的手,冰涼沒有溫度。但是探探脈搏,分明平和中正。

“爹爹這是什麽病症?”于飛轉頭看向醫官,急急問道。

“回二殿下話,下官等檢查不出。”醫官很惶恐,說道,“官家脈象平和,卻是手足冰涼,下官等從未見過。”

“何時能醒過來。”于飛追問道。

“下官查不出病因,不敢妄斷。”醫官低頭回話。

醫官給不出答案,于飛心裏越發擔心。他自己對醫術,那是一竅不通。若是謝蘊南在這裏,或許會有辦法。隻是如今,謝蘊南回了老家,即便想找到他,也不是三天五天之事。

“二皇子殿下。”于飛正自沉吟,奧利加跨步上前,沖着于飛微微躬身施禮,說道,“陛下的病症,本人可以治療。”

“你是何人?”于飛猛然擡眼,目光淩厲如刃。這樣怪異的說話腔調,不久前他聽到過。大食刺客費薩爾,與面前此人,相貌、裝扮、舉止、腔調,都無比的相似,由不得心生警惕。

“本人奧利加,是一名醫師,來自偉大巴格達。”奧利加眉頭一挑,雙手交叉攏在胸前,神态甚是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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