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飛站起了身,望着飛跑的金蓮,無奈苦笑。他的探查計劃,還沒有開始,就要結束了。坤甯宮甲兵林立、敵我難分,金蓮年幼不知危險,于飛卻不敢大意。
何況,瞧見小金蓮,于飛的心都要化了。
兩年未見,小丫頭已經四歲。圓嘟嘟的小臉兒上,因爲急急的奔跑,而染上了紅霞。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早已樂開了花,溢出晶亮神采。一身鵝黃的衫裙,在晨光中,翩翩如蝶。
于飛腳下輕點,淩空從殿頂躍下。驕驕身姿,如玉樹臨風。
金蓮一下刹住腳步,小手捂住嘴巴,看的傻眼了。在她的夢境之中,已經無數次見過哥哥。夢境中,哥哥無所不能。當然,比爹爹還要高大,比娘親還要親切,比香草姐姐還要厲害。
但是,于飛從天而降,威武風姿,還是震驚了金蓮。
在她看來,這一切太神奇了。于飛宛如天神下凡,讓金蓮生出一絲害怕。幾十丈高的大殿,對金蓮而說,已是快頂到天了。于飛從殿頂淩空而下,超出了金蓮的認知。
“小金蓮。”于飛開口喚道。
“哥哥。”金蓮回過神兒,頓時喜笑顔開,尖叫一聲,飛撲進于飛懷裏。熟悉的氣息,溫暖的懷抱,一霎時仿佛又回到幼時。金蓮一把摟住于飛的脖子,止不住嗚嗚大哭。
此時,坤甯宮外數百禁衛,一下子鴉雀無聲。方才那一幕,直覺得好似做夢。在宮中當差,誰不認識二皇子?隻不過,曾經的小不點兒,如今已成爲傳奇,讓萬千軍武仰視。
斬将奪旗,勇冠三軍。種玉昆之名,無人不知。
于飛抱着金蓮,嘴角含笑,一步步向宮門行去。這兩年來,于飛曆練軍武,浴血沙場。生死之際,磨砺出沉穩堅韌。他的身形,已如十四五少年,氣質冷冽,煞氣隐隐。
道路兩旁禁衛,感覺到這股煞氣,不由得渾身一凜。這哪是深宮皇子?這分明,就是鐵血殺伐的将軍。随着于飛一步步向前,禁衛紛紛讓開道路,長槍頓地,肅立行軍禮。
長槍頓地的聲音,咚咚如戰鼓,直到宮門。
“卑職陳同,參見二皇子殿下。”陳同躬身參見。
于飛沒有搭理陳同,看向一旁楊懷敏。楊懷敏一激靈,好似如夢初醒,滿是皺紋的臉上,霎時堆滿了笑容。緊走幾步,撲到了于飛面前。“皇天護佑啊,殿下終于安然歸來。”
“楊都知,本王回來,你高興麽?”
“高興,高興,老奴高興啊。”說着,楊懷敏突的紅了眼,聲音哽咽,“殿下不知,苗妃思念殿下,日日以淚洗面。不久之前,親赴重陽觀爲殿下祈福,還曾遭遇不測。”
“什麽?”于飛心中一驚,他還真不知道,自己的娘親,已經遭遇過一次危機。算上這次,可是兩回了。頓時,于飛的目光,冷冷的盯上了楊懷敏,恨不得一掌拍過去。
“幸有仙神庇護,苗妃有驚無險。”楊懷敏說着,一躬到地,神态恭謹。“殿下既然回來了,快去看看她吧。”
聞聽此話,陳同眼角狂跳。心道,楊懷敏,你果然夠膽。
陳同被于飛無視,倒也不敢生怒。今夜,他受賈昌朝之命,暗中協助楊懷敏行事,真要追查起來,他逃脫不了責任。陳同自家知道自己事,被無視算什麽?陳同此刻,甯願被當成個屁。
但是,他萬萬料不到,楊懷敏竟如此大膽。
陳同所知,楊懷敏今夜行事,就是要劫持苗妃。隻不過,坤甯宮突然事發,暫時遮掩了儀鳳閣。或許此時,苗娘子已被劫持,神不知鬼不覺的出了宮。想來,楊懷敏覺得,勝券在握。
楊懷敏此刻提起苗妃,其心可誅。
于飛眼神一厲,心中殺機陡起。方一見面,就提起苗妃遇刺,想擾亂自己心神,還是躊躇志滿?莫非覺得,已立于不敗之地?幸虧自己恰好救了娘親,不然,還真看不透其險惡用心。
沉默片刻,于飛暫時壓下殺意,邁步走進坤甯宮。
“殿下且慢。”楊懷敏出聲阻止。
“還有何事?”于飛問道。
“殿下,宮内刺客還未肅清。”楊懷敏低着頭,說道,“殿下身份尊貴,不容有失,萬萬不可輕履險地。”
“無妨,刺客已經死了。”
“内侍元童,尚未就擒。”楊懷敏急着說道,一跨步攔在于飛面前。他必須要除掉元童,隻要元童一死,此事就再無人知。即便事後調查,也查不出個所以然。
“不許抓元童。”金蓮突然叫道。
自從于飛被擄走,元童在宮裏失了依仗,日子可不好過。先是被帶去皇城司,一連數月拷問,折磨的奄奄一息。雖僥幸活下來,又送去了掖庭充爲雜役,任人欺淩,苦不堪言。
好在,皇後念着于飛,派人救出元童,留在坤甯宮當差。
金蓮與元童朝夕相處,哪肯讓人抓走?此刻,被于飛抱着,心裏更有了仗勢,攥着小拳頭,叫的格外大聲。
于飛拍拍金蓮後背,轉身看向一群禁衛。
“禁衛統領何在?”于飛喝道。
“末将陳同,忝爲殿前副都指揮。”陳同躬身答道。
“宿衛之重,非忠毅勇武,不可任之。”于飛一邊說着,一邊走近陳同,“陳都使,可願爲皇後娘娘,禦守宮門?”
陳同微微怔愣,忽的靈光一閃,撲通跪倒在地。
他久在京師,耳濡目染,早已修煉成精。打仗的本事,不見得有多好。但是,要論做官的本事,那可一點兒不差。以陳同看來,二皇子突然回宮,風向已變。楊懷敏之事,八成敗露了。
這個時候,他該如何取舍,還用思考麽?
“末将肝腦塗地,誓死守護宮門。”陳同抱拳應道。
“很好,擅闖者,殺無赦。”于飛冷聲喝道。
“末将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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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懷敏半躬着身子,隐隐發抖。他竭力讓自己鎮靜,但是身子卻不聽使喚。四周禁衛重重,刀槍森嚴,此刻卻鴉雀無聲。然而,越是這般安靜,楊懷敏心裏越是驚懼。
望着于飛的背影,楊懷敏難以相信。這個小殿下,不僅關鍵時刻回到了皇宮,更翻雲覆雨,打破了他的計劃。隻不過一句話,竟收服了陳同。這般心智手段,真的是個少年麽?
楊懷敏心裏,陡然升起一股無力之感。慢慢轉身,看向自己的身後。原本烏泱泱的一群禁衛,已頃刻間散去。隻剩一個韓遠,戰戰兢兢的立在一旁,怕也是心中煎熬。
跟風站隊、謀求富貴,本是人之常情。然而,讓他們造反,卻是打死也不敢。二皇子一句話,分明既往不咎,到了這個時候,誰還會傻傻的硬頂着,非要給朱家賣命,給自家招禍?
頃刻間,風勢一邊倒。楊懷敏知道,大勢已去。
“諸班直聽令,保護坤甯宮。”陳同噌的一聲抽出長刀,跨步登上台階,左右掃了一眼,揚聲喝令。
“左班聽令。”
“右班聽令。”
“金槍班聽令。”
……
一時間,坤甯宮外軍令聲聲,此起披伏。一隊隊禁衛,圍繞着坤甯宮,布置下重重警戒。
“你也去吧。”楊懷敏說着,慢慢向遠處走去。
失去的,不過是一個機會而已。楊懷敏此刻,已經穩住心神,這一次不成,還有下次,隻要皇後還在宮中,機會多的是。反正刺客已死,查無可查。僅憑元童指證,抵的甚事?
倒是二皇子,其心機手段,讓人刮目相看。
正走着,有内侍追了上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句話。楊懷敏大吃一驚,猛然回頭盯住内侍。“這是真的?”
“小的親去查看,确是真的。”内侍惶惶說道。
“那何慶呢?”楊懷敏追問道。
“回大官,何慶幾個人,全都不見了。”内侍說道,“儀鳳閣大門緊閉,不見有人進出,也聽不到動靜。”
“嘶。”楊懷敏倒吸冷氣,終覺得事情不對了。沉吟片刻,一把扯住内侍,說道,“派人暗中查找,不得聲張。”
“小的遵命。”内侍急急而去。
楊懷敏也變了臉色,撩起袍角,加快腳步,向翡玉軒奔去。那裏是賢妃朱氏的居處,而且,皇帝也正在那裏。如今之事,一樁兩樁全出了變故,他必須立即禀報朱氏知曉。
此時,天光已經大亮。皇宮門外,文武百官正等着進宮,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小聲寒暄談笑。龐籍面色沉肅,眉頭皺成了疙瘩。在他身旁不遠,歐陽修連連歎氣,亦是心事重重。
兩人的目光,不經意撞在一起。對視片刻,又慢慢移開。
遼使遇刺一案,至今毫無進展。皇城司、開封府,受命緝兇,但幾日來搞得雞飛狗跳,撒出大量軍兵,封鎖九門挨家搜查,也沒有查出什麽頭緒。每日裏,還要應對遼國人質問。
這些倒還好說,最壞的情況是,西夏人改口了。
原本西夏承諾,銀、夏二州歸還大宋,在此設立榷場,宋夏百姓自由貿易。并且,李元昊上表稱臣,願将愛女明珠郡主,嫁給大宋皇子爲妻。豐州城做爲嫁妝,一同歸還大宋。
這樣的條件,大宋足可接受。然而關鍵之時,遼使遇刺。宋、遼與西夏的戰略态勢,頃刻發生巨變。甚至宋遼之間,很可能會再次爆發戰争。西夏看到了機會,要求重新商議和談條件。
誰都知道,西夏是趁火打劫,偏又無可奈何。
但是此時,龐籍、歐陽修等人,憂慮的卻不是西夏改口,而是昨晚宮中傳出消息,皇帝陛下莫名的暈倒了。在此動蕩之際,由不得人不緊張萬分。一個不好,甚至大廈傾頹。
“開宮門。”鍾鼓齊鳴,宮門緩緩打開。
百官進宮,早朝開始。皇帝趙祯面色蒼白,雙眼無神,雖坐在龍椅上,但身子軟軟塌塌,好似沒了骨架。想起昨晚傳言,皇帝無緣無故的昏倒,文武百官頓時惶恐了。
一國之君,若有三長兩短,那就是巨大的災難。
尤其是現在,因爲遼使被刺、西夏反口,戰争的陰霾,已經籠罩在大宋天空。京城之中局勢動蕩,人心惶惶。更何況新舊之争,甚至儲位之争,也已到了白刃相見的時刻。
内憂外患,紛至沓來。朝堂上,一時嗡嗡聲大起。
“肅靜。”殿中禦史甩響淨鞭,高聲喝道。
正這時,一人閃身出班,高聲道,“臣有本奏。”
這種朝會,隻是禮儀性質,并不商讨國家大事。因此,百官朝見之後,朝會就算結束。具體的大事,稍後崇政殿再坐,方與宰執重臣進行商議。議定出章程,由政事堂執行。
此時上奏,顯然不合章法,登時引得群臣側目。
“臣夏竦,彈劾範仲淹、韓琦、歐陽修、石介,私結朋黨、把持朝政,圖謀不軌。”夏竦義正嚴詞,威棱四射。“臣得密報,此四人陰謀圖劃,欲效法尹、霍,以行廢立之事。”
朝堂之上,石破天驚,百官轟然炸開。這樣的指責,可是嚴重至極。一旦被證實,那就是謀逆大罪。不僅削官奪職這麽簡單,整個家族都要論罪。如此狠辣彈劾,這是要緻人死地啊。
“夏公慎言啊。”宰相章得象出班,手撫長髯說道,“此等謀逆大罪、誅族之刑,豈能輕言妄斷?”
“相公明鑒,夏某有鐵證。”夏竦微微一笑。
“有何鐵證?”這一下,倒讓章得象吃驚了。
“臣,有石介寫給富弼的書信一封。”夏竦跨前一步,面向皇帝躬身行禮。“筆墨殷然、鐵證鑿鑿,恭請聖斷。”
說着,夏竦伸手入懷,想是要掏出書信。突地,夏竦手一僵,面色登時大變。當下,也顧不得禮儀,左掏右掏、翻遍全身上下,哪裏有書信的影子?藏在懷裏的書信,不翼而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