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行百十步,路邊露出一角長亭。長亭外,停着四五匹馬,正低頭啃食路邊青草。四名大漢,立在亭角,皆是禁軍裝束。
亭中一人,绯紅官衣,四十上下。負手而立,淵渟嶽峙、氣度不凡。一看就是久居高位、手掌權柄之人。此刻,見到車隊臨近,緩緩走出長亭,立在路邊等候。
葉玉田騎馬走在隊首,瞧見路邊官員,擡手做了個手勢,大隊車馬停了下來。葉玉田馭馬上前,到了官員近前,翻身下馬,滿面笑容抱拳行禮。“卑職葉玉田,見過夏學士。”
“葉将軍一路辛苦,殿下可曾接到?”夏安期拱手還禮。
“已經接到,車駕就在後面。”葉玉田答道。
“如此,夏某當上前拜見。”
“學士請。”葉玉田躬身,請夏安期先行。
夏安期乃是夏竦長子,龍圖閣直學士、京西轉運使。他出現在這裏,自然是早有謀算。此前,高世澤到洛陽,第一個見的人,就是夏安期。一切都已安排妥當,隻等獵物入甕。
這一次對付于飛,可不單是朱家。整個朝堂上,反對新政的衆多官員,幾乎都參與了進來。賈昌朝、夏竦、王拱辰等朝中大佬,已經摒棄以往成見,聯合了起來。
他們的目标,不是一個小小皇子,而是新政。
于飛很不幸,成爲這場狙擊的導火索。
不過此時,這位小爺還茫然無知。正躺在馬車裏,睡得那是昏天黑地。一直以來,于飛從未如此清閑。無論是行軍打仗,還是江湖鏖戰,總是提着心。如今放松下來,頓覺疲累不堪。
“殿下,有客求見。”離開軍營,魏勝等人改了稱呼。畢竟,現在頂着郡王的身份,親衛營一都百人,才有資格能跟随護衛,再稱呼于飛爲都使,顯然已經不太合适。
“不見。”于飛睡意正濃,對有人吵醒他很是不滿。
“殿下,來的是轉運使,不能不見。”秦紅英啞然失笑,說來也是一軍主将,統領上萬人的部隊。其實,于飛今年不過十歲,隻是身子長得高壯,加之武藝非凡,讓人忽略了他的年齡。
這個年紀,若放在普通人家,可不正是玩鬧的時候。秦紅英看着看着,忽的紅了眼睛。這個小殿下,着實讓人心疼。如此年紀,本該享受父母之愛,活的恣意歡快,無憂無慮。
隻可惜,錯生在帝王家。每走一步,都伴随着生死。
“臣,京西轉運使夏安期,參見安平郡王殿下。”夏安期立在馬車前,躬身說道。葉玉田和高世澤,陪在一旁。
“夏運使,請勿多禮。”于飛掀開車簾,跳了下來。
“殿下,此地不是叙話之地。”夏安期說着,伸手一指,“往東南不遠,有一處莊園,風景絕佳,還請殿下移步。”
“哦?那裏是?”于飛望過去,隐約可見一處山莊,樓閣參差錯落,周遭綠樹疊翠、霧霭缭繞,真好似海市蜃樓一般。
“綠柳山莊。”夏安期答道。
“好,既是運使盛情,本王叨擾了。”
“下官爲殿下引路。”夏安期見于飛上了馬車,轉頭和高世澤目光一碰,不着痕迹的點了點頭,随即快步往前走去。
爲了能截住于飛,兩天前,夏安期就到了此地。往西二十裏的官道上,撒下大量哨探,半個時辰一報。生怕錯過于飛車駕,讓他進了洛陽城。真如此,綠柳山莊的布置,可就白費了。
夏安期翻身上馬,帶頭上前行去。葉玉田下令啓程,車隊緩緩而動,前行不到兩裏地,往一條岔道拐了進去。離了官道,周圍林木更加稠密,林中一條小路,蜿蜒而向東南。
突地,急驟的馬蹄聲,從東而來。數十匹快馬,踏地轟響,轉瞬即至。到了近前,才發現馬隊之中,還護衛着三輛馬車。路過岔口時毫不停留,狂風一般快速遠去。
這一隊人馬,正是尹端、王世元等人。他們挾持了龐斐,不敢在城中久留。唯有出城向西,找到平戎軍彙合。隻可惜,前後隻是差了半柱香,讓他們和于飛錯過。
他們身後,蔡慶率領大隊禁軍,緊追不舍。
蔡慶此時郁悶至極,原本一場大功勞,現在倒好,成了一鍋夾生飯。他在心裏,早把龐斐的祖宗八代,都問候了一個遍。
龐斐和尹端的恩怨,蔡慶略知一二。這一次,終于逮到機會,可以整死尹端,龐斐興奮的渾身顫栗。他要帶兵,親手抓捕尹端。他萬分渴望,看着尹端絕望的掙紮。
他要讓尹端一點一點死去,非如此,不能解心中恨意。
但是,事與願違。非但沒看見尹端絕望,反而他自己,也被人家生擒活捉。“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蔡慶恨恨的罵道。
其實,蔡慶也很慶幸。慶幸當時,不是自己進去。傳說平戎軍善戰,誰肯當真?起碼他神勇軍,當初就很是不屑。笑話說,平戎軍不過是命好,欺負一群烏合之衆而已。
但是今日,真的遇到了。才知道,那是真正的煞神。
兩個人,殺光了他的半個都。
酒樓裏慘烈的景象,蔡慶從未見過。
蔡慶正有些走神,忽的一下,心生警兆,慌忙間縮頭伏身,緊貼在馬脖子上。正這時,一聲厲嘯傳來。
這裏,正好是一個彎道。轉彎之前,蔡慶看不到危險。待轉過彎來,才猛然看見,前方五六十步,有三人手持弓弩,當道而立。一見蔡慶等人露頭,立即三箭齊發。
三箭沒有射人,而是射馬。如此近的距離,想射偏都不可能。頓時,蔡慶的騎兵先鋒,一下子人仰馬翻。後隊驚覺有變,匆忙間卻停不下來,轟然沖了上來,頃刻間大亂。
“到此停步,莫再追來。”攔路的三人,自是平戎軍。
這一隊親衛,步戰、騎戰皆是精通。他們想走,憑這些禁軍,根本留不住、也追不上。但是尹端、阿芷等人,都乘坐的馬車,這可跑不過戰馬。不用多少時候,必然要被追上。
行到此處,正好利用地形,阻斷蔡慶追兵。
“放了龐提刑,我等絕不再追趕。”蔡慶驚魂稍定,躲在一顆樹下,高聲喊話。他的心裏,十二萬分不想追。追着這幫煞神,即便自己人再多,也是忐忑難安。
酒樓所見,讓他嚴重懷疑,自己的兵,就是一群飯桶。
但是,不追不行啊,龐斐可是在他的眼皮底下,被人擄走。真有個三長兩短,他蔡慶必被追責。說不得,還會有性命之危。
“到了安全地界,自會放了他。”親衛說罷,不再耽擱,幾人轉身蹿入了樹林,眨眼間消失不見。
蔡慶一個頭兩個大,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難以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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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柳山莊,果如其名。莊内莊外,綠柳成林。
相傳此處山莊,乃梁皇朱溫所建,亭台樓閣、美輪美奂。不過亂世中,毀于戰火。數十年前,有江浙豪商買下此處,精心修複,但與曾經盛景相比,不及十之一二。
此地地形,被稱爲七星抱月,風水極佳。若從高處下望,就會發現,方圓幾十裏内,七座山峰相連,恰好是北鬥七星方位。
而綠柳山莊所在,正是天權星。不過,當初的天權峰,遠遠高于其他六座山峰,破壞了七星格局。一位風水大師,突發奇想,指點朱溫削平天權峰山頭,修建了一處莊園。
又在七峰之南,開鑿了一處大湖,形成七星抱月。
此風水局,成就朱溫一代霸主。
立在山腳,隻見一條石徑,蜿蜒盤旋而上。時而顯露石階,時而被林木遮掩,更有曲徑通幽之妙。山道兩旁,遍植楊柳。山風掠過林梢兒,直如蒼茫碧濤,一浪疊過一浪。
夏安期博聞強記,逸事趣聞随手拈來。一路拾級而上,意态閑适優雅。不緊不慢,跟随在于飛身側。偷眼觀瞧,隻見于飛聽得甚是入迷。不覺心中暗笑,武功再高,終還是少年。
此時天色漸晚,涼風習習。林濤霧霭,心曠神怡。
“殿下,天色不早,還請入内飲宴。”夏安期說道。
“不急。”于飛說着,走向崖邊。
他的眼睛,望着斜對面的山峰。按照七星方位,那裏應該是天玑峰,比天權峰稍矮。目測兩峰距離,不會超過五百步。站在崖邊往下看,山谷幽深,完全被灌木雜草覆蓋。
“那座山峰,可是天玑?”于飛轉頭問道。
“殿下果然博學,正是天玑方位。”夏安期回道。
北鬥七星,由天樞、天璇、天玑、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顆星組成,因曲折如鬥,故而得名。《晉書天文志》記載,樞爲天,璇爲地,玑爲人,權爲時,衡爲音,開陽爲律,搖光爲星。
在這個時代,北鬥七星,有着重要的象征意義。
《天象列星圖》有雲,北鬥七星,近紫薇宮南,在太微北。是謂帝車,以主号令,運乎中央,而臨制四方,建四時,均五行,移節度,定諸紀,皆系于北鬥。
“魏勝。”忽然,于飛提升叫道。
“末将在。”魏勝聞聲,躬身應道。
“這天玑峰林深草茂、水氣氤氲,想必其中,定能蘊養出靈禽山珍。你帶着人,去給本王尋些來。”于飛淡淡說道。
夏安期聞言,心頭猛然一跳。雙手不自覺的,緊攥在一起。别人不知,他卻是清清楚楚,天玑峰上,藏着一部雷霆奇兵。這是給二皇子殿下,特意準備的一份大禮。
夏安期強自鎮定心神,裝作漫不經心,掃了于飛一眼。他想從于飛的眼神中,解讀到關鍵的訊息。這個小皇子,到底是心血來潮,想嘗嘗野味?還是已經發現了端倪?
“末将,遵命。”魏勝冷不丁,渾身就是一緊。總算他,久經曆練、心思沉穩,嘴裏打了個磕絆,忙低頭抱拳應命。
這哪是尋山珍靈禽,分明暗示魏勝,山裏藏着敵人。
一轉身,魏勝喝道,“一隊二隊留下警戒,三隊四隊,跟某進林子,獵些飛禽走獸,給咱殿下下酒。”
“諾。”一百親衛轟然應諾。
“留什麽警戒?都去,都去。”于飛一揮手,很不耐煩。
“殿下?”魏勝一下急了,瞪眼看着于飛。明知此處隐藏危險,卻又不肯留人護衛,這個小殿下,到底要玩哪般?
“多打點兒。”于飛盯着魏勝的眼睛,笑眯眯的說道。
看見于飛的笑模樣,魏勝下意識的,打了個寒戰。曾經,在訓練場上,于飛隻要露出這般笑容,肚子裏指定憋着壞呢。保準,練的他們一個個鬼哭狼嚎、生無可戀,逃都逃不了。
魏勝心中大定,嘿嘿一笑,“殿下,好兒吧。”
“殿下。”夏安期高聲叫道,“且慢。”
這會兒,他可是真急了。對于飛的親衛營,夏安期早有了解。兵員千裏挑一、裝備精良,步戰騎戰樣樣精通。尤其近身格鬥,無人能敵。這一幫虎狼進山,伏兵指定暴露,萬無幸理。
“哦,夏運使有何指教?”于飛緩緩轉身,問道。
“殿下,莊中已備好酒宴,山珍野味,樣樣皆有。”夏安期抱拳接着說道,“衆将士一路辛苦,還是一同進莊吧。”
“無妨,無妨。”于飛似笑非笑,緩緩說道。看着夏安期,他基本可以确定,這綠柳山莊中,藏着鬼呢。輕輕一揮手,魏勝等人迅速行動。眨眼間鑽入山林,身形消失不見。
一霎那,夏安期汗下如雨,徹底亂了心神。